第三十九章
2024-09-14 19:58:47
作者: 酥小方
第三十九章
有了白天的承諾,楊修元再來並未遭到阻攔。
他在日入的時候到訪,辛時開著窗,正倚在窗台透氣。大半月前搭出的露天涼床並未收起,縮在轉角處,無端顯得有些孤寂,楊修元轉回頭去看辛時,見他對著自己笑笑,神情態度好像都又恢復從前。
他已經準備睡了,見楊修元進屋,又招呼他上榻。楊修元並不依從,只是站到床前低頭看著辛時,道:「你總該告訴我,身上哪來這麼多傷。」
辛時道:「大多是我自己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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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元坐下來。他問:「怎麼會摔跤?」
辛時輕嘆。他並不願楊修元尋根糾底,但對方既然問,也只好說:「神後生氣,砸了我一下。」
「她打你?」楊修元聲音一顫,不自覺提高。「因為你把我帶到宮裡礙到她的眼了嗎?我知道了,你根本沒發什麼寒熱,她遣你回去,卻這麼對天子說……」
辛時道:「輕點說話,我頭疼。差事沒辦好,挨罰是應該的。」
楊修元收住聲音,依舊又是驚、又是氣:「她將你傷成這樣,你還淨向著她說話。」
「什麼叫傷成這樣?」辛時不由得被氣笑。「我自己從馬上摔下來,能怪誰?神後是拿瓷瓶砸我,可不說她向來與宗室不對付,知道我私自藏匿你這戴罪王孫是多大的罪嗎?你啊真是久不侍人主,不知道什麼叫天威震怒,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楊修元道:「你明知我不喜歡他們,還叫我去相認。」
「那麼你願意一輩子做一個藏在我家的黑戶?」辛時反問。「你甘心嗎?」
楊修元一愣,竟發現自己無從回答這個問題。要答甘心嗎?豈非說明自己毫無志氣,不說辛時,楊修元首先就要看不起自己。若答不甘心呢?不是又證明了,辛時的打算和行動都是對的。
辛時輕聲道:「阿元,我可以養你,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你都到神都了,總有一天會恢復身份,且看在叔父叔母的份上,也得抓住機會這麼做。」
楊修元悶聲,默認了這個事實。明明是好事,他卻越想越鬱悶,最後道:「下次也和我商量一下再行事吧。」
辛時沒說什麼,只拍拍他的手背,道:「睡覺吧。」
楊修元安分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晨起,辛時依舊叫他回去。他有些不願,道:「昨天也沒人來找我,我就呆在這。」
辛時道:「昨天沒有,難保今天會有。你才封了王,不宜多出格,收收心。何況呆在這裡,我也沒精神整天和你說話。」
好說歹說,終於將人勸走,約定晚上再見,卻不見楊修元身影。果然還是有人找他,辛時心想,不太意外地叫芝奴閉門滅燈,自顧自到點了就早早休息。
楊修元再來是三日以後,彼事辛時的傷勢也有所恢復,不再說幾句話就精神不濟。他將紗布都拆了,楊修元來時正擦洗完身體,穿著短兜將四肢裸露在外面乘涼,於是皮膚上蜿蜒扭曲的褐色血痂也顯得格外猙獰。
楊修元餘光撇過,假裝不在意,開門見山道:「這幾天陛下召我去宮中,又認了好多親戚。當年流在外的其他堂表兄弟據說也會回來,好像這幾天在準備大赦。」
辛時神情一動,道:「都要回來嗎?二聖肯鬆口,倒真是一件好事。」
楊修元道:「是應皇后先提的。」
居然是神後主動說的?想到自己夭折腹中的諫言,辛時面露意外,對中宮行事的乾脆與果決感到一絲暗暗敬佩。
楊修元道:「不說這事,還要好幾月才能落成。我回來其實來收拾行李,陛下說馬上要啟程去渭北的九成宮,叫我也跟著一塊去。」
辛時聞言也拋開思量,微笑道:「那是每年暑天的慣例,天子親屬,外加一整個前朝都會搬過去。」
楊修元低落道:「可這樣一來我們就要分開,一整個夏天不能見面。」
「你還會見其他很多人。」辛時道。「不會無聊的。」
楊修元直愣愣盯著他看。他覺得辛時在迴避問題,但這番回答確實無可指摘。擡眼又瞥見他額頭上那道長長的傷疤,於是連最後一點興師問罪的心,也熄滅下去。
他伸手復住辛時膝蓋上的傷,問:「你身體怎麼樣?」
辛時笑道:「好多了。但還是不能大幅活動,否則就忽悠忽悠頭疼。」
楊修元屈指摸過傷疤,指腹壓過處觸感又堅硬、又粗糙、又冰涼。膝蓋上的傷口似乎很深,他想看仔細些,才將腿擡起來,聽辛時「嗷」一聲喊得驚天動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別彎,別彎。結痂沒掉,下面傷口沒好,彎腿疼得很。」
楊修元嚇得急忙鬆手,辛時倒在床上,翻一個滾。僅這一刻他又鮮活起來,楊修元替他去捂傷口,用掌心的熱度緩解疼痛,待到四目對視,幾個呼吸間,突然毫無徵兆地掉下眼淚。
辛時有點不知所措。
「別哭呀,阿元。」平時的文章錦繡不知怎麼盡數失效,他半天說不出一句漂亮話,笨拙地安慰。「你看我倆都犯了罪。你是私逃流地,還意欲行刺天子,我是欺君,呃,藏匿你這個謀逆人犯……按大周律都是要判斬的。可現在只是我受了點皮外傷,事情發展成這樣,已經好得不能再好……」
楊修元別開頭,擦掉眼淚,拉起辛時將他抱在懷中。
「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他道,又有流淚的衝動。「不是神後害你,是我害你。我總是在怪別人,其實是自己沒用。」
「怎麼會是你害我呢?這次是我冒進,但結局這麼好,我沒有怨言。」辛時輕撫楊修元的背。「不要貶低自己,那麼多流落在外的王子中,只有你回到了神都。如果沒有你,楊氏宗族不會有復興的機會,阿元,我說過,你只要活著就勝過一切。」
「你也知道是在冒險,這次不過礙著陛下高興。」楊修元並不肯信辛時的避重就輕。「你是我唯一還在世的親人。好不容易才重聚,如果你再出事,我就算能封回親王,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血脈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阻隔,楊修元還要使宋王一脈傳承下去。但辛時知道,眼下楊修元情緒不佳,不是說這些話逆他心意的時候,因而笑起來,軟聲道:「是,這次是我太草率。眼下我還好好呢,以後自然也要和你過下去。」
他這樣承諾,楊修元終於舒眉,照常在辛時家住一晚,第二日早早離開準備啟程去九成宮。辛時已經可以站起來走路,送楊修元到門口,看著他逐漸消失在視線中。
他回到堂屋坐了一會,又去庭院內散步,梧桐桂樹色澤蒼翠,葉與葉之間投下的光斑明亮燥熱。辛時靜靜聽一會遠處傳來的蟲鳴,意識到——夏天,是真來了啊。
蟬鳴一夜比一夜更響,驕陽也一日比一日更乾燥,整個神都都好像蒙上一層薄薄的煙塵,辛時命家奴將涼帳上的紗罩拆下來洗淨,晚上又睡迴廊下。日子陡然長起來,每一刻都好像有一個時辰那麼難熬,神後其實並未限制他出行,但辛時還是老實在家足不出戶地「思過」,直到某一天,門外突然傳來車馬喧囂的聲音。
這時節誰來拜訪他?辛時整理儀容,才走到門口,便見阿韻著一身如雲一般的煙青色紗裙從馬車上踏步下來,看見他時「嗤」的一聲,笑靨如花:
「辛待詔,放你一月病假,便懶得不再出門了?內廷如今可是事務堆積如山。瞧你氣色好得很,趕緊收拾收拾,和我到九成宮當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