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24-09-14 19:58:37
作者: 酥小方
第三十四章
「建大哥家的麼兒?」
身邊神後幾欲開口說話,神皇眯起眼,卻是陷入回憶。
「朕有印象,那孩子出生,沒少折騰。那時剛建國大半年,朕身邊一下沒了兄弟倍不適應,宣諸王依次進京,本來只想哥哥弟弟聚聚,哪知建大哥把妻子一併帶來。大嫂那時懷胎已有七個足月,挺著大肚子,萬一出點什麼意外不是開玩笑嗎,可把朕嚇壞了。後來沒讓他們走,尚醫局三班輪值,直到生下來才了事,七娘,你也記得吧,大嫂月子裡你沒少去探視,阿弘也像是沾他們的喜氣才有的,所以又到開春後你的胎穩定,才許建大哥回封地。除卻女醫官,那孩子出生時朕是第一個抱他的,他的名字里,嗯——是不是有個『元』字?是朕起的,開國元初嘛,咱們家第一個孩子。」
「後來……建大哥糊塗。」神皇嘆息。「朕也是氣狠了,本該替兄弟管教孩子,卻放言這輩子都不見,將他們都打發走。他去了哪裡?播州?還是崖州?」
辛時伏拜,不曾說話。
神皇又道:「應該是播州,朕想起來了,崖州是苦地方,朕把年紀小的孩子都往回掉了一點。那也是個窮鄉辟壤,豺狼橫行、十室九空,現在想想,朕當年的做法真是不妥……七娘,你有話要說?」
神後道:「妾覺此事蹊蹺,有話想問辛待詔。」
神皇嘆息道:「你問吧。」
請記住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神後於是在帳簾後轉向辛時,發問道:「辛待詔,你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帶回的這個『舊宋王么子』?這人若是宗親,怎麼會做奴婢,你當知這不是玩笑,若為事實該牽涉大案,想清楚了回話!」
神後的語氣已十足含著警告意味,她很不滿辛時突然涉入楊氏舊案,要他謝罪退下。然而辛時好像聽不懂神後話後藏著的含義似的,如實稟報導:「回聖后之言,臣當時甫一在集市見到他,也不確定……但此人,容貌神情與陛下實在相似,臣因此注意到他,向的負責牙人打聽消息。
「臣本來好奇一問,但那人生怕臣深究似的,不肯說具體地點,只說自己是西南邊來的二道販子,又口口聲聲保證賣的絕對是他人家遣出的奴婢,反令臣起了疑心,想到西南有宗親流落,而這人的長相亦與陛下有幾分相似,唯恐猜測成真,將他買來帶至家中詢問。」
「他說他是楊修元,宋王第十二子,臣一開始同樣不信。可他向臣描述幼時之事,說宋王國中歷任官員、宅邸布局情況,臣去新修史料中核對,幾乎不差。臣知他若果真為宗室,便是一樁大案,心中惶恐,本想尋找當年事發後滯留在京的舊宋王家人核驗身份,奈何訪遍神未能尋到蹤跡。實在找不出辦法,他又說自己身懷母親岑氏信物,臣才向聖君稟報。」
說罷免冠解襟,伏在地上,做謝罪請死狀:「臣欺君僭越,請二聖依律定罰。」
「你也知道自己僭越?」神後冷聲,毫不給辛時留半分情面。「即便你碰見的真是宋王子。宋王子流至播州,亦是庶人身份,若成了奴婢,便是被人拐賣。拐賣人口,且不說拐的是我大周宗親,就算普通良家,不也是犯了重法?你察覺那牙人言辭閃爍,就該當場告知巡街衛士,由他們將人扣下,羈去所屬縣衙核查,若果真查實,再由縣令視案情大小,層層往上稟報。結果你竟放走嫌犯,憑著臆斷買下一個無關緊要的奴婢,還報到陛下面前,在翰林四年你就是這樣辦事的?」
神皇咳嗽一聲,打斷妻子的詰難。他一反往常對枕邊人的寬容,幫襯辛時道:「皇后,阿辛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不必苛責。市井小民最難對付,他惦記建大哥子,略有不周也是常情。」
神後提起裙擺起身,半跪在神皇面前,道:「事涉宗親,不可出半點差錯。辛待詔協理內庭事務,他行則荒謬,是妾委任不當。妾亦當自省,請陛下降罪。」
屢遭頂撞,神皇微有不悅,道:「朕曉得的,朕抱過那孩子。你不就不信他是建大哥的兒子嗎?不用那麼麻煩找什麼牙人審問,把他帶過來給朕看一眼就知道。」
說罷越過神後,一把掀開面前帘子,向辛時問道:「阿辛,你說的那人現在你家中嗎?朕許你口敕,你去把他帶過來。」
辛時一愣,迅速低下頭,回答道:「陛下恕罪。臣今早來時一時心竅蒙蔽,未經允許已將他帶入宮中,正在翰林院等候。」
說這話時他也惶惶,無論如何擅自帶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入宮罪過太大了,可他必須得搶時間。好在神皇聞言只是點點頭,道:「你能將他帶入宮中,想必時經過先前的查證後已有七八分確定。讓御前去宣,現在就領來看看。」
御前禁軍得了令,很快步入翰林院中。楊修元本在殷殷地等辛時回來,貿然見兩個持刀帶甲的人闖到面前,渾身都僵了,聽對面問道:
「楊修元,你是楊修元嗎?」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愣愣地答道:「……是。」
那兩人於是向他行了一禮,道:「天子有召,請隨小人走。」
天子有召?天子怎麼會召見他,知道他在這?楊修元覺得蹊蹺,知在這關頭絕不可與辛時失聯獨自行動,來不及多想,回絕的話脫口而出:「我在這裡等人,不能走。」
禁衛一聽,互相望一眼,氣樂了:「天子召見還敢不從,這不是找死嗎!」
說罷一左一右上前,要壓著楊修元出門。楊修元終知自己難敵宮中勢力,即便心中再不情願,也不得不跟他們走。
到了殿上,卻見心心念念的辛時正在其中,解了發冠、衣領,恭恭敬敬地垂頭跪在一邊,不分給他一個眼神。楊修元心中急如焚火,恨不得當即奔過去拉起辛時問清眼前到底什麼情況,好在還算留有神智,面對坐在矮床上的天子夫妻,跪地行禮:
「草民叩見大神陛下、大神皇后。」
神後沒有說話。神皇注視楊修元,許久,輕輕嘆一口氣。
「真的很像。」他獨自低語,眼中似有什麼微微閃爍。「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和建大哥一模一樣,下巴更是和大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修元吶……」
大周天子略微提高了聲音,向楊修元問道:「你背上那塊紅色的胎記還在不在?」
楊修元愕然,忍不住擡頭,意識到不敬後又當即僵硬地把脖子壓回:「陛下怎麼知道草民……背上有胎?」
「都說小孩不記事,果然是這樣。」神皇笑起來。「修元,你出生的時候朕比你父親還先抱你,長了什麼,一清二楚……那胎是你母親那帶來的,朕還知道,不光你身上有,你同母的兄姐身上都有。是了,說到你母親,阿辛說你還有你母親的遺物?那是什麼,可以給朕也看看麼……怎麼哭了?」
臉上有眼淚大滴大滴地滑下,楊修元慌亂地伸手一抹,他並不想哭,卻怎麼也止不住。
「草民有母親遺物。」他說,聲音同樣帶出不容忽視的哭腔。「是只手掌大的首飾盒,有一對松石墜子。但,但這些東西,被草民賣了,去年十一郎病逝,修元拿不出錢,只好將母親遺物賣給商人,替哥哥入殮……」
說到最後,親兄過世的悲痛湧上心頭,楊修元彎腰伏在地上,為了不讓天子看見自己的失態,低聲抽泣。
天子也忍不住轉過頭去悄悄抹淚,待回過頭,動容道:「受苦了……曬成這樣,還是朕的祖輩沒發家在農田耕作才有的樣子,如今神都還有哪個嬌貴的公子哥長這樣……都是朕的錯!是朕當年氣在頭上,做了錯的決定,修元,你不要怨朕,都是朕的錯……」
楊修元搖頭。他已經平復些許情緒,亦想到今日這番「叔侄相認」多半是辛時在背後有意運作,不拂他的苦心,告神皇道:「陛下與父親,長得十分像。看到陛下,就像看見了父親……」
這是一句真心話。他沒有原諒這對夫妻,楊修元心裡想,可大周天子與他的父親長得實在太像,像到不容忽視,提醒著他們到底血脈相連。他太渴望能擁有親人了,即便這個親人與他有逼殺父母兄姐之仇,可他實在太渴望能像天底下每一個最平凡的人一樣擁有家族的庇護,以至於即便面對的是自己的仇人,也還是不能阻止那份因血緣而自然生出的悸動。
「你既來到神都,就不要走了,朕替你找一處落腳處,依舊許你親王爵位。」神皇嘆息。「七娘,依你看,修元該封什麼爵位才合適?」
自楊修元入殿後就未說話的神後開口,語氣冷漠:「妾不知,請陛下定奪。」
她一口回絕,分明是有意甩臉色給丈夫看。面對妻子的忤逆,神皇只是又嘆一口氣,不再對她說什麼,轉向楊修元問道:「朕記得,你家當年不止兩個孩子……你還有其他的哥哥流在外地麼?」
「有的。」楊修元點頭。「修元在家排行十二,是最小子,因年幼,與十一郎一同流至播州。除我二人,還有九郎被流至崖州,但他……」
但王酢去尋他,已不見蹤跡。楊修元及時咬住舌頭,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咽下去,改口道:「但修元與九郎經年分離,崖州悽苦,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
神皇不忍聽,閉眼寧神,似是隱隱犯了頭痛。他休息好一會,才在神後的揉按下重新睜開眼,問楊修元道:「你九哥——你九哥與你同母嗎?」
楊修元道:「不是。」
神皇再嘆息道:「你九哥,朕差人去找,若能找到,也接他入神都一併封王。上面沒有同母的哥哥,就該由你接你父親的班,嗣王吧,修元,你留在神都,做宋嗣王,封地還同以前一樣。我給你尋一處宅邸住,你有沒有意屬,或者你父母先前住過的王府,你覺得怎麼樣?」
楊修元一呆,沒想到天子會給出這樣的提議。他強忍住又一次湧上來的淚意,叩頭拜了一拜,道:「府中有舊日陳設,修元唯恐睹物思人。但父母的宅邸,如果修元不住,陛下也會賜給其他人嗎……」
神皇便明白侄子心中的糾結。他亦不好受,卻找不出更好的辦法,無可奈何道:「還是這樣辦吧,眼下神都,朕還找不出一處更合適的地方。七娘,朕精神不濟,這件事只能交給你去辦,嗣王品階在親王之下,你看看建大哥原先那宅子給修元住有沒有什麼不合規制的地方,超出的、多餘的,拆掉封掉……」
天子發話,推拒不得。神後只得從坐上站起,福身應諾,道:「妾領聖意,先行告退,與辛待詔商擬封王諸事。」
神皇點點頭:「你們去擬定流程吧,阿辛辦事穩妥,朕放心的……有不明白的地方著禮部查問。唉,說起來我們有多少年沒封過新王啦,年輕人都沒見識過呢,這一回,得好好操辦啊。」
這時候,神後最恰當的回話該是「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藉此機緣,將諸王子孫召回京中,免罪還爵,彰顯天恩」。然而辛時乍聞點名到神皇面前謝恩,餘光瞥見大周國母冷淡的臉色,終是沒有再替她說出這一番諫言。
神皇並不在意妻子的冷漠,兀自叮囑完兩人,又彎腰去拉楊修元的手:「修元,你過來,朕有數十年沒見過你了。播州日子難熬麼?怎麼又被拐子拐去?一一說給朕聽。朕近幾年身體不好,時常夢到兄弟,你父親看見你受這麼多苦,也不知將來在地下肯不肯原諒我……」
神皇絮絮叨叨地拉著侄子敘舊,神後見狀,向辛時遞一個眼神,暗示他一同退出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