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09-14 19:58:20
作者: 酥小方
第二十五章
辛時不知日月地忙過幾天,再出宮時,已到春光最好的時候。禁庭花草繁茂,到底不如民間那般恣意熱烈,甫一出宮門,辛時長長舒一口氣,見太陽已有微斜之勢,抖開韁繩往家中縱馬而去。
才入家門,辛時腳步一頓。他吸一吸鼻子,對前來迎接的芝奴和跟隨其後跑出來的楊修元道:「什麼味道?聞著這麼清香。」
楊修元指著馬廄外封釘起來的窗戶給辛時看,道:「你看這是什麼。」
辛時這才發現,用了一整個冬天而顏色發白的香料不知什麼時候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兩把倒掛著的艾菊與薄荷,翠綠的葉片猶未曬乾,還能看見其上細小的絨毛。
遂笑道:「你們去外面買來的?先前都是辛香料,我還沒用過薄荷。」
楊修元道:「我和芝奴出門看布,見街邊有婦人挑著賣花,順道帶回來的。這薄荷香氣非常濃烈,我也沒見過,不知是什麼品種。」
辛時道:「奇花異草總是多。」
他將馬繩往柱子上一掛,留芝奴洗刷投餵草料。兩人一道走進堂屋,辛時又是一頓,看著光明潔淨的青磚面,訝然道:「帘子竟都取下來了……好久沒見堂內這麼通透。」
楊修元道:「四月春寒已盡,等穀雨一過,只會越來越暖。我見你總是很忙,沒時間顧及這些瑣事,就自作主張讓他們都拿下來。你房中也換了薄紗,這幾日還涼,晚上被子蓋厚些。」
辛時笑道:「掛了數月,積攢不少灰吧?」
楊修元道:「已經洗好一批,在邊院晾曬,你要不要去看看?」
辛時搖頭,道:「有你做主,不看了,省我好些功夫。阿元,你操持這些,我還有些很不習慣,倒好像家裡娶了個新婦。」
乍聽辛時開玩笑,楊修元也不介意,只是平和地笑笑,道:「你願意,我就做你新婦。」
說罷一頓,竟想起年前在賴氏那裡聽來的話,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來,盡數說給辛時聽。辛時也越聽越可樂,忍不住拿拳頭攆他,道:「不事公婆——你倒想得出來,還有模有樣地打算上。」
鬧過一陣,楊修元畢竟見辛時透著疲色,催他早點休息。阿衡燒水,與阿慶一起擡入房中洗漱,楊修元竄進廚房,見鍋中熱氣沸騰,蒸著雪白的米糕。播州種稻,北上後不常見,他念叨過幾次,今天是個好時機,讓辛時也嘗一嘗。
轉一圈到房中,辛時已擦洗過灰塵,坐在榻上拿篦子梳頭。天氣回暖,他只單穿一件肚兜,楊修元見他裸著肩膀,正欲去尋睡衣來披上,見辛時擡頭笑喊一聲「阿元」,心中便立刻將睡衣拋到九霄雲外,回喊一聲「阿汝」,撲上去和辛時滾在被面上。
至於才說的早點休息,誰管呢,房事也能夠助眠。
收拾妥當,天色已經全黑,涼爽舒適的夜氣透過薄紗一陣陣打在臉上。辛時縮進被子裡,將脖子捂嚴實,嘀咕著說了句什麼。楊修元沒聽清,湊近再問,聽辛時道:
「天氣這麼好,合該出去郊遊。上汜的時候我被阿真弄得焦頭爛額,現在總沒道理拖延,你跟我出去踏青吧?」
出去玩總沒道理拒絕。楊修元舉雙手贊成,問:「你有什麼主意?」
辛時於是來了精神,看樣子是蓄謀已久,當即笑道:「我還想去雲法寺。上次山上的佛像沒造完,阿韻觀禮回來後和我說,可壯觀呢。而且那知客僧叫我們上頭香,你還記得麼——後來我還是上了,以你的名義,寫叔父叔母的名字,現在你這正主消了氣,過去看一眼罷。」
楊修元呆一呆,道:「我那時使性,倒要你替我善後。」
辛時道:「雖非生身,但叔父叔母撫養我長大,也如同父母一般,何來善後之說。你就說,去還是不去?」
楊修元道:「我沒意見。可那寺在外郊那麼遠,有時間打來回嗎?你別是又領了什麼任務,順道叫我過去玩。」
「不,這回是公器私用。話不能這麼說……」辛時虛虛打個哈欠,言辭模糊,逐漸口無遮攔,眼見是開始犯困。「下月末陛下聖誕,按例放朝官三日公休。我也可以告假的,要是決定出遊,趁早開始想理由……」
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辛時對著神後,實話實說。臣年初去雲法寺採風,山上造像還未完工,聽說風光無二;知客僧引著臣上了一盞香火,順便敲詐許多善錢,也不知道半年來保養如何;更何況今年春日還未出遊,聽同僚總說舉家去了某地某地,實在羨煞得緊……
神後大笑道:「你是怨我二月開光時沒將你捎帶上,還是這半年假批得少?」
二聖次子、薛王楊保嗣新近誕下長女,中宮國母喜得皇孫,心情很是不錯。辛時唯唯應兩聲認罪,心想這請假的時機實在不錯,聽神後又道:「我瞧你與這寺有緣。去了做十二組詩回來,讓陛下和我也見見京郊夏景。還有,仔細別再給那僧人花錢,到頭來卻在我面前哭窮——行了,今日無事,你退吧。」
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平白多背詩務的辛時如是想。好吧,他還可以安慰自己,二聖居於宮中,自己卻老大高興跑出去郊遊,確實不太像話,不帶點東西回來簡直枉費他在禁庭耳濡目染的四年;而且十二組詩,二十四首……分內之事,分內之事,不算多。
百花已謝,京郊樹木一片繁郁,卻還未至盛夏時的蒼翠。長橋橫跨過河面,遠望如蒼龍臥波,待到踏上平穩開闊的木面,又見春末水流湍湍,打在橋柱上激起小小的漩渦,與隆冬時分千里積霜的景象相比,又是另一種壯觀。
阿慶與辛時、楊修元一道出城,待到橋頭卻又分別。春日農事緊,先前叫阿慶到城中幫襯,辛時知道那莊稼人嘴上不說,心裡卻肯定盼著他回去,正好如今新添一個阿衡,辛時依舊叫阿慶回鄉下,也不要他跟去寺中,徑直回田間料理農務。
走過橋頭,原先由阿慶擔著的行李落到楊修元馬後。兩人騎馬出行,辛時那名貴的坐騎擔不得重物,卻也不情願一股腦全叫楊修元看顧,好像他依舊在做奴僕似的,過不了多久便靠上前,用手拂著馬後行囊,問道:「你一人看兩個包裹,好不好拿?坐著擠不擠?」
楊修元道:「左右不過一些隨身衣物,輕得很,不打緊。」
辛時看著那灰撲撲的馬匹,一會又道:「當時只想著馬力耐用,品相著實是差了些。趕著哪日休沐有空,我與你去辦一匹好的回來。」
嚇得楊修元口不擇言,急忙道:「你又亂花錢。我覺得這馬挺穩的,省省吧。」
辛時抿嘴一笑,專心看路,不再說話。亂花錢——是,他這些年沒人管,改不掉這個不知何時養成的壞毛病。但他如今面對的是楊修元,又要教他怎麼忍住不儘自己的全力,將最好的東西捧到他的面前?
雲法寺依舊偉岸恢弘,門口進進出出增添許多人氣,馬匹略少,多是著絹繪彩的車輛,想必是一家人亦或女眷出行偏多。辛時向沙彌問信,一時沒尋到上回那位知客僧禪厚,便留下話與他,與楊修元先行往高台上的寶殿中去,尋找年歲上供的那盞長明燈。
有二聖的加持,那鑲嵌滿彩雲仙山的壁畫前密密麻麻排滿供奉,粗略一數,約有上百盞燈。辛時撥開燈頭,挑出信眾寫下的隻言片語挨個看過去,看那五花八門的祝詞越發不亦樂乎,找不到自己那盞,站在台前對楊修元道:「你上次莽莽撞撞的,這回誠心拜一拜,為叔父叔母地下祈德罷。」
楊修元扭頭看那泥塑佛像,藍頭黑身,衣角墜著金線,亮煞煞得甚是好看,只因隔著數百盞供奉,莫名很遙遠似的。於是毫無緣故的,楊修元又覺得心中微微不痛快起來,悶聲道:「離這麼遠,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辛時笑道:「你便怕父母聽不見,也求我們兩個平安順利、長保富貴。生前與身後,總得盼點什麼。」
楊修元想了一圈。他問辛時:「若是你,你求什麼?」
辛時聞言也想片刻,隨後又笑道:「要我?要我的話,就求天下泰平。畢竟家國無事,才有我們這些黎民之生。」
楊修元道:「既如此,我也求天下太平。」
說罷在蒲團上跪下,有模有樣地禱告兩聲,彎腰拜下去。天下太平,楊修元回味著,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如果天下太平,就代表無人有不端之欲,就不會有兵戈、離亂之禍。假如當年能夠這樣,那麼自己也不會家破人亡。
辛時脈脈地站在一邊望向楊修元。有人匆匆趕來,他轉頭,與提著僧袍跨過門欄的禪厚相視一笑。
我該給他多捐幾個錢的,不虧。辛時如是想。
兩人來時已過午時,寺內廚房業已熄火。禪厚來時拎著最後的齋飯,辛時便也就地跨出大殿,坐在台階上。楊修元接過打開的食盒放在膝上,見殿前時不時有來回穿梭的信眾與僧侶,略有不自在,道:「坐在這裡,不好吧?」
辛時捏了塊白饃。那饃發得細緻,色白如雪,兩面烤至微黃焦脆,中間夾的素油豆角亦是色香誘人。他笑道:「有什麼不好?」
說罷用手托著,已一口咬下去。楊修元同樣拿一隻蒸開花的菜餅,從側面掰開一半,卻並不往嘴裡送,拿眼往身邊不住地瞄,道:「他們好像都在看我們。」
辛時泰然自若,擡頭往台階上方瞥一眼,道:「無妨,讓他們看吧。既不說什麼,便是不礙事。」
他有心要從這台階上向下一瞰景色,楊修元只得作罷。罐中有米漿,辛時一人倒出一碗,楊修元才擡碗要喝,見一個帶奴僕的中年男人從台階上下來,走第一步時眼神便頻頻轉向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待人消失在過道中,忍不住輕扯辛時衣袖,道:「那人剛才看了我們一路。」
辛時見他還是侷促,笑道:「罷,是我這幾年過得太野。走,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去看大造像,過去的路上吃——這豆角特別香,你嘗一嘗。」
兩人先問路往廚房去,在院子裡吃完剩下的齋飯,還回食盒後往後山走。春光明艷,微風閃爍,谷中乾涸的水流如今豐盈起來,輕微地發出隆隆聲,楊修元擡手遮蔽日頭走至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心念一動,指著山丘背陰面道:「阿汝,你看。」
辛時轉頭看去。懸崖上草廬寂靜,寥寥扎著上下通行的雲梯,與前幾月看見的情形並無二致。他問:「怎麼了?」
「我知道一些年老或者身份不便的婦女,會受恩賜在這種地方出家。」楊修元痴痴地望著。「你說,那裡會有我們認識的人嗎?」
辛時看懂楊修元的殷殷期盼,輕輕搖頭。
「很難。」他道。「那時候陛下將諸王女眷遷到博浪郡,留在神都的只有奴婢僕從。不說你我認不認得,數十年過去,活著的有多少未可知,神都又那麼大……況且,就算真的有舊相識,確認身份之後,還能做什麼?」
辛時眨眨眼,回頭看向楊修元。
「阿元,有時候,不相認要比相認的好。」
楊修元不說話。吊橋輕晃,他伸手去抓粗繩編制的橋索,又將另一隻手去扣辛時的五指,直到將他的手如抓橋索般緊緊抓住,才開口說話。
「我還是覺得,和你相認很好。」
辛時一笑。他轉過身,拉住楊修元的手,朝大造像走去。
「又有多少人,能像我這樣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