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離
2024-09-14 19:57:23
作者: 綏流
間離
間離法。
間離效果。
商覺對這個詞絕不會陌生。
他曾在漫長的時間裡鑽研著如何編織如戲般的人生,以此讓生活在休眠星球上的人們順利進入夢鄉,深陷幻境,移情虛假,忘卻現實的苦楚。
而與這一作法相對的就是間離。
是離情,是陌生,是旁觀,破壞幻覺,保持理性。
商覺停留在舞台的正前方,這裡已經在觀眾席和舞台之間築起了一道火焰高漲的「牆」。
他攥著手中刀背微彎,刀腹魚白的小刀,步速不減,直直向那火牆踏去。
可想要突破有形制的「第四堵牆」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越來越多的黑影從觀眾席上圍聚過來,攀住他的肩頭,小腿,牽扯著他的衣袖,讓他在火中停留,炙烤,面頰映出火光,面料高檔挺拔的衣物也被燒出了斑斑點點的燙洞。
火焰的溫度很高,燒得商覺皮肉發紅,額間整齊梳理的髮絲也凌散變亂,狼狽地垂在眉間。
垂下來的髮絲尖端如麥芒刺戳著他的眼皮,讓他只能耷著眼尾,半闔著眼皮,用一種幾近漠視的表情,去看台上擋在他前方的人。
那是舞台上扮演他「父母」的夢魘。
「為什麼要過來。」他的「母親」垂眸,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小刀上。「為什麼要打破這道界限。」
「為什麼要清理這個舞台?」他「父親」上前一步,與他「母親」並肩,對他問道,「難道你後悔了?」
「你要否定你曾經做過的一切嗎?你要否定我們傳遞給你的事業嗎?」
火光中,兩人高挑的身形開始拉升變長,脖子像是無限拔高,頭顱快要頂到棚頂的照燈上,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俯瞰著他的頭頂。
「難道你認為自己是被推到這個位置上的?你是被迫當了人類的救世主嗎?你後悔了嗎?難道你認為不該拯救人類嗎?」
一聲聲逼問中,商覺張了張口,咽喉嗆入了一團濃烈的灰煙。
那團煙辛辣如生滿木渣倒刺的乾柴,還燎著未滅的火星子,硬生生塞進他的喉嚨,燙得他劇烈一顫,微微含胸,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再度開口的時候,他張開乾裂的嘴唇,掛著唇邊唇紋撕裂的鮮紅血跡,聲音沙啞地輕聲反駁。
「不是的。」商覺欠了欠身,從兩個伸長脖子、已經脫離正常人類身軀的瘦長黑影身邊踏過。
火焰映在他的漆黑的眼底,如永夜之下的火把一樣長明。
「不是後悔。」
火焰沾上了他的衣擺,從肩膀一直綿延到衣袖,像是一張迎風自動的殘旗,燒出了半面火光,斜斜地打上他的眉梢。
「我早已明白星火傳遞的意義在於拋棄一己之私,並不只是因為聽你們的話。」商覺擡起頭,很用力地去用目光看向那兩張逐漸模糊、籠罩著一團黑霧的臉。
「畢竟我也為了這項計劃蟄伏了十八年,從孩童到成人,歷經過無數信念崩塌重建的灰暗時刻,我最後在自己思想和價值都成熟的條件下做出選擇,我並不後悔。」
「不僅如此……」商覺笑了起來,「任務完成的那一刻,我是自豪同時又充滿遺憾的。」
他仰頭閉了下眼睛。
「遺憾你們不能看到這一切。」
「但慶幸你們能信任我,相信你們的兒子能做到這一切。」
「我不後悔接替你們的事業,我也從不後悔作為你們的孩子出生。」
商覺擡起右手,微微垂頭,看見手中的小刀側面清晰地照映出他頭頂景象。
那兩個伸長脖子審視他的「父母」黑影像是被燒焦了一樣,越來越脆弱,像是風乾燒盡的碳塊,黢黑稀鬆。
甚至小刀不需要刺入,只用並不鋒利的刀背輕輕一碰,那長長的,扮演「父母」身份的黑影就倏然倒塌,落地成了一堆小山似的灰燼。
「對不起。」商覺哽了下聲,擡腳繼續向前走去。
燒著他衣服的火焰也似拖尾一樣,隨著他的步履,越拉越長,似一條系帶那樣,飄逸地揚起。
高溫恐怕是燒及皮肉了,商覺額間滲出熱汗來,燙得他痛苦地蹙眉,臉頰緊繃,極力忍耐著,用力咬著後牙。
這一回,他的瞳孔中映出八個人影,擋在他面前的,正是和他一起完成任務的,其他「零號種子」們。
為首的楚越文向他吊兒郎當地笑著,揮手向他打招呼;
聶影則似乎還沒有原諒他,只是偏頭過去不肯看他;
余白臉上一副輕鬆自在的表情,手裡把玩著他父親的衣物,那枚黃銅的打火機;
逢燈則還是那副不怎麼愛說話的模樣,額前的黑髮蓋過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有冷靜的情緒;
郁桃則很乖巧地和小巫師紅葉站在一起;
雙生子的沈姚和沈魏立在最邊上,沒什麼好氣地盯著他看。
他們是如此鮮活地出現在了舞台上,擋在商覺的面前,表情生動,就像之前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但他們腳下那紮根在舞台上的黑色長影,卻昭示著他們不過是虛幻而生的夢魘。
「你想拋棄我們自己獨活嗎?」那七張不同的臉,在一瞬間變了臉色,冷了眼神,對著商覺齊齊開口,發出同一種沙啞的聲音。
「我們對你而言只是用得趁手的棋子嗎?」
「你用我們的生命換來了一個怎樣的結果?不錯,你得到了一顆星球的控制核心。但你也只趕出去了一半的入侵者,你甚至還讓整個星球的人在沒有底邊的懸崖無限墜落,永遠看不見盡頭和希望!」
「你早該承認了。」
「你用我們的犧牲換來的成果根本就沒有任何價值,這樣的反抗對人類而言不是救贖,更不是希望!」
商覺抿了唇,滾燙的高溫如同千萬隻螞蟻啃食著他的皮膚,他的肌理,他早已生出腐朽的骨頭,讓他幾乎站立難安。
但他只是腳步微頓,緊了緊手中的刀柄,像是從那冰冷的、無機質的兇器上汲取溫度一樣,忍著被燙煙灼燒的胸腔疼痛,竭盡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
「不是。」
「你們不是棋子,是與我同舟共濟的搭檔。」
「儘管後來的結果並不盡人意,但我們反抗過,我們從『臨』的手中奪回了地球,起碼這一階段時期我們是成功的。」
「我無法因為一時的虛無,而否定你們之前所有的犧牲和付出,那樣對你們,對還在想方設法掙脫困境的我,都不公平。」
「還有……抱歉……」
伴隨著幾近嘆息的尾音,商覺掠過那八個如同被石化一般的幻影,肩膀挨上了楚越文的肩膀。
下一刻,像是多米諾骨牌倒塌一樣的連鎖反應,楚越文兩邊的「零號種子」們的幻影開始紛紛幻滅,像是熄滅火焰時的白煙一樣,掀起滾滾揚塵。
商覺四周一下子被濃霧籠罩,縹緲不定,本就不大的舞台也被模糊了邊界,像是無限延伸的曠野,分不清方向。
但是商覺前進的腳步沒有遲疑,無論這片夢魘似的劇場究竟做出何等努力,都無法擾亂他想要徹底斬斷這裡的決定。
雲海似的霧氣里,只有他身上未熄的火焰還飄搖在空中,成為濃白之中的一抹異常顯眼的熾紅。
可是,白霧中再次生出許多漆黑乾枯的手,像是樹杈一樣,凝縮得只有乾巴巴的骨頭。
它們從四面八方向商覺襲來,扯住他的袖子,絆住他的雙腳,拽住他的衣擺,撕扯他的頭髮,蒙上他的雙眼。
「可是勝利呢?」
成千上百道混合在一起的人類聲音附在商覺耳邊,絕望地質問他。
那聲音像是無限複製的回聲,男女老少、清亮的渾濁的、稚嫩的成熟的……像是裝進了一個包羅萬象的傳聲筒,只管將那些在休眠中被剝削的生產能量的怨憤組合起來,全部灌輸進商覺的耳朵。
「你做了這麼多,我們還是得不到自由,還是無法回到過去正常運轉的生活。」
「這樣的你根本不是合格的救世主!」
「我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為我們擅作主張!」
「你應該順從我們!」
「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在抵抗!?」
「為什麼還在掙扎!?」
「為什麼不乖乖去死!」
商覺腳下踉蹌了一下,那身後的火焰似圖騰一樣爬滿了他的後背,在他的身後燒出了兩扇長長的羽翼似的火光,弧形的火焰懸垂在地上,像是飛垂到地面的墜火的流星。
「因為……」
商覺的臉色愈發蒼白。
他繃緊手臂的肌肉,才勉強撐住,沒有讓手中的小刀因肌肉控制不住的疼痛而脫落。
但也僅僅只是握著刀柄了。
他沒有用刀尖對準那些阻攔他的漆黑的枯手。
商覺只是拽著脫臼一樣的胳膊,任由那些手變為尖銳的指爪,指縫裡嵌著他的皮肉碎屑,在他的身上劃出道道傷痕。
「因為……」商覺吃力地向前走動著,像是深陷大雪,長途跋涉,疲憊不堪的旅人。
他喘了一下,眯了眯眼,在前方看見了一個隱約的輪廓。
「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找到了,延續這份生命的價值。」
刺啦——
刺啦——
身上的被刺破的傷口越來越多,他前行的道路,變成了一條連續不斷的血路。
前方的濃霧漸漸散開了點,明顯地浮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
商覺眼底倒映出那樣的景象,嘴角上揚了一點,前進的速度明顯加快了些。
他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又下意識整理了一下額前凌亂的髮絲。
「至少還有一個人需要我。」商覺緊緊盯著那輪廓,又向前跨越了一大步。「我想活下去。」
濃霧散開,他覆著滿身傷痕和阻礙他前進的黑色枯手,終於看見了生出黑霧的根源——幼年商覺,也看見了小商覺背後,他想要永遠記得的臉。
「我想……」商覺擡手,用那把刀緩緩抵住自己的咽喉,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直到那兩人的身前。
他伸長了另一隻沒有握刀的手,越過小商覺的頭頂,將小商覺困在中間,攬住了秦予義的肩。
噗呲。
霎時間,如飛揚的夜櫻,飛片似的血在他們的身周旋開了。
商覺親手掐斷了他靈魂深處的夢魘,緊緊抱住了秦予義。
「我想,為你而活。」
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以他們為中心開始,火焰熄滅,劇場盡毀,只剩一片空茫茫的灰燼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