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水髒
2024-09-14 19:57:08
作者: 綏流
墜水髒
正當王浩昌對自己頭腦中的猜測驚心不已時,秦予義忽然有了動作,揚起下巴,擡眼向上看了一眼。
「準備得可夠久的……」風暴中心響起秦予義幾近嘆息的一聲自語。
王浩昌聞聲神情緊張地向秦予義看去,甚至顧不上自己的冷汗滑進了眼角。
那種眼神……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時此刻秦予義身上散發的氛圍。
他只是覺得,秦予義的遊刃有餘之下,似乎隱約透露出幾分暴戾的肅殺。
刷啦——
王浩昌睜著有些微微凸出的眼球,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驟然旋起的幾條殖金流脈。
大量的殖金如巨流一樣匯集如柱,像是不斷向上生長的旋轉扶梯,又像是一座拔地而起直通向天的金屬巴別塔。
「我趕時間,不想等了……」
王浩昌猛不丁聽見旁邊的秦予義這樣冷聲說著。
只見剎那,那金屬長流直接捅穿了波雲詭譎的天幕。
轟隆一聲,兩扇燒得鐵紅的肉塊系在一條纖細的氣管上,就這麼兜不住似的脫墜了下來,懸垂在空中,被狂風吹鼓得像兩翼翕動不已的厚重肉翅。
而氣管的最頂端,則拴著一個小小的腦袋,和下方墜物的比例差距甚遠,就像一個未發育完全的畸形產物。
那小腦袋被生生拽出來暴露在空氣中,宛如被猛地從母羊腹中剖出來半熟羔子,由數萬條細絲血管網吊在空中,不成形狀,張口晃腦,尖銳地吱吱亂叫。
「這是……」王浩昌擡頭看著上空畸形殘缺的怪東西,不由自主鬆了下巴,喃喃道,「難道這就是『臨』的本體?」
可還沒等他仔細看上一眼,只見銀輝弧光一閃,那怪東西的小頭顱應聲而斷,尖銳的叫喊聲戛然而止。
頭顱伴隨著幾節斷裂的紫紅色血管,噼里啪啦掉落下來,摔在地上,碎成一灘血肉模糊的泥。
錚——錚——
沒了頭顱,與天幕藕斷絲連的血管支脈,被下方兩扇肉翅拖長,拉拽成一條條細如毛絲的線。
那些韌性極強的血絲一根接著一根繃斷。
天空宛如下起紅線雨,紛紛揚揚,飄飄渺渺。
掛住巨型肉翼的細絲已不剩幾根,掛在空中晃動幾下,很快就來到臨界點,最後一根牽拉它的血管徹底斷裂。
轟!
像是一記重錘擊中地面,整個摩爾甫斯如一口銅做的巨鍾,不住震顫晃動。
王浩昌腳下晃蕩,在殖金鋪就的地面上艱難維持平衡。
這時,他旁邊伸來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王浩昌擡頭,卻看見秦予義似乎發現了什麼,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腳下地面。
不出一會兒,王浩昌看見那些因反照環境光而變成灰鐵色的殖金,竟然如潮水褪去一樣劃出流動的紋路。
一些稀薄的地方已然透出不尋常之色。
幾道鈷藍和金翠似煙波一般,從冷硬的殖金底下脫穎而出。
猛地,王浩昌感覺自己腳下一空,他竟然和秦予義兩人一起從殖金的破洞中掉了下去!
那些被殖金冷凍成金屬雕像的人也漸漸「活」了過來,他們被留在高懸於天卻四分五裂的摩爾甫斯,趴在破開的洞口邊緣,迷茫地向下張望。
不是錯覺。
王浩昌跌入水面的最後一刻,看見上方連帶著數萬人的空中之島,正在分崩離析,一點一點消失。
如同那些人闖入了不該來的地方,被強制送出去了一樣。
可來不及思考過多,很快王浩昌就被厚重的水蒙頭蓋臉,堵住了口鼻的呼吸。
再次睜眼後,他發現自己和秦予義竟然出現在一個破敗的院落之中,面前是一張織機,一把六鈞弓,還有兩隻並肩依偎在一起的小梅花鹿。
秦予義盤腿坐在那三樣東西前面的地上,似乎已經跟它們交流了好一會兒。
沒錯……交流……
王浩昌鬼使神差地得出這個結論,雖滿腹不解,卻沒有貿然出聲打擾,只是在一旁靜看。
秦予義和那三樣東西對坐著,周圍似乎籠罩著一層與世隔絕的薄膜,多了幾分出塵忘世的游離感。
王浩昌的直覺沒錯,秦予義的確是在與這三樣東西對話。
這三樣東西是他進入水髒之後,神志的外化。
一張縫補過去的織機;一把射向未來的當下之弓;兩隻代表未知、不知歸處的鹿。
他從織機那裡得知:自己改變了一次本該發生的過去,致使當下產生了變數。
那個變數就是他救下了秦子鸚。
織機告訴他,秦子鸚本來是要死的,她的生命本該停止於奧德拉德克。
可秦予義卻動用了一次改變過去的機會,讓不屬於任何時間管轄之中的原型機人類阻攔自己,致使他自己被暗算,受傷,瀕死,遺棄在荒野。
沿著這條路徑發展下去,秦予義的終點是曝屍荒野。
可是因為某種原因,秦予義不能死,他必須活著。
這個世界的因果邏輯自動補全了這一點,讓當時處於秦予義附近的秦子鸚救了他。
以至於後來,秦子鸚才得以存活在秦予義的體內。
而秦予義與織機溝通的此時此刻,就是改變秦子鸚命運的起點。
織機兢兢業業連續不斷地編織修補過去,將時間引導向秦子鸚活著的當下。
所以為了避免時間線的錯亂,從秦予義踏入清理秀的第一刻起,秦子鸚就「沉睡」了。
秦予義腦中確實很久沒有響起過秦子鸚的聲音,他終於明白了緣由。
接著,他轉而問第二樣物品,問那把代表當下的弓。
「我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死亡。」
那把弓對準了他,弓弦微微震動著,像是訴說了很長時間。
秦予義聽完後沉默了許久。
久到那把弓的弦恢復了平穩,他才緩緩擡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那你呢?」他看向那兩頭幼小的梅花鹿,「我和他的未來,真的沒有迴轉的餘地嗎?」
其中一頭梅花鹿低頭,哀戚嘶鳴一聲,緩緩將自己的角刺入同伴柔軟的腹部。
另一頭被刺得爛腸破肚的幼鹿側躺在地上,黑亮得有些發藍的眼珠里滑出兩行清淚,轉瞬混淆在周圍這片昏暗的水域之中。
只聽那奄奄一息的幼鹿口中發出人言:
「改不了。」
「你就是為了殺他而生的。」
最後一個問題問完,王浩昌看見秦予義面前的三樣東西居然輪廓一晃,像滴入清水的墨一樣擴散開來,模糊不清。
只有淌了一地的鹿血還在。
秦予義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陷入無知無覺的境地。
他慢慢站起身,彎腰掬了一捧幼鹿的藍血,兩隻沾血的手,緩緩上移,覆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額前的頭髮有些長了,長過了眉毛,碰著沾血的指背。
過了良久,那指頭才移開,擦過黑髮發尖。他依舊閉著眼,兩道薄薄的眼皮上面焉地多出了幾抹油彩似的藍色。
藍血浸濕他的眉眼,滲入眼瞼,甚至染得連睫毛都不再是純黑。
宛如一張貼骨的半截面具,映得他眉目如刀,側面淬寒。
「若我非要改呢。」秦予義薄冷的雙唇輕起,倏地睜眼。
就在他睜開雙眼的一剎那,藍血仿佛浸透了他瞳孔,改了色澤。
地上那灘鹿血也竟然如活了一般,分成幾股攀著秦予義的雙腿直升而上。
最後,鹿血化作一棵表面流動光澤的藍色巨木,將秦予義整個人都裹在其中。
王浩昌震驚不已,想要上前將秦予義從巨木之中救出來,可腳下生根,怎麼都跨不了一步。
一道王浩昌熟悉的聲音忽然附在他的耳邊。
「九小子,他去了月杆裡面,只有這路才通心齋。」
王浩昌一愣,猛地回頭,只見跟自己說話之人臉色灰青,竟然是他死去幾年的爹。
「那裡面我不能去嗎?」王浩昌指了指不遠處的藍樹。
那藍樹還在生長,刺出水面,向著空中一輪黃月不停伸展而去。
「你去不了。」他爹手一擡,坐上了兀自變幻出來的岩石,屈著一條腿,晃了晃腳。
「能開月杆的都是時間俱全之人。他們在這裡溝通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心隨意馳,才解困圓滿,心中無憾。」
「心齋只容心念無雜。」
「而你三缺少壽,沒有未來,無法與宙溝通,自然被屏蔽在了外面。」
王浩昌有些急:「但我得去幫他!」
「急什麼,你得了命錢,自然有你幫他的時候。」他爹伸手敲了敲他的腦殼,不以為然慢悠悠道。「過來,讓我查查教你的本事還記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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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藍色巨木里的秦予義似乎在穿越一條隧道,各種顏色的光線跳躍扭曲,如洪流般沖刷在他的身邊。
隧道盡頭越來越狹窄。
最終他出現在了一片一望無際的巨木森林裡,視野很高,正在樹冠之上眺望著遠方夕陽落幕的海岸線。
「鏡子,我做吧。」
「我找到可以裝『它』的人選了。」
秦予義一愣,轉頭向旁邊看去。卻看見了坐在一根橫向樹枝上的少年商覺,撐著樹幹,晃著腿,夕陽的餘暉烙在十三四歲的少年眼中,暮氣積重深深。
秦予義在商覺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一個金屬圓球,漂浮在空中,像一顆機械眼球。
原來他現在是「鏡子」的視角,右上角還有時間記錄。
2059年10月24日。
看來這段過往,就是商覺答應反抗種夢最初的起點。
可接下來他聽見的話,卻讓秦予義皺緊了眉頭。
「在這個世界結束之前,我都會好好忍著。」
「不會再試著殺死自己。」
少年商覺眼中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倦怠。
「你也記得替我把這些記憶消除。」
「或許我以後會想方設法弄清原委。但一直到真相來臨之前,我想保留我做夢的權利。」
「沒有人厭倦夢,夢是忘卻。」*
「就讓我把這段往事當做是第一次經歷的那樣,姑且按照劇本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