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 19:56:41 作者: 綏流

  匣

  【晶片記憶整理中……】

  秦予義似乎回到了自己最開始當克隆體的那段時間。

  如同臨死前的走馬燈,不是從生命的最後一刻倒帶,卻是從他最開始還沒有誕生意志的時候開始。

  他仿佛變成了一顆浸泡在實驗室培養器皿里的胚胎,從方盒似的小器皿,一點點換成大的培養倉,變成初具人形的模樣,住進克隆體儲備叢林的邊緣角落,成為一個最小、最不起眼、僅有一個的克隆個體。

  在那樣的日子裡,他是沒有任何作為人的感知的。

  不知色,不知聲,無嗅無味,更無觸覺。

  故而不感物象,不存於心,不辨時間,不生行為,不發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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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可以就那樣死去,作為一個培養倉里的無知無覺的克隆體,只有一副人工造成的軀殼。

  可是商覺拉他進了人世,給他名,喚他神,拖他掉入妄念之海,起伏沉淪。

  他目光所及的第一張臉是商覺的,他濕潤的耳膜捕捉的第一道聲音是商覺的,他嗅到的,碰到的,嘗到的……所有頭一遭的知覺,都來自商覺。

  來自少年的商覺,青年的商覺,生物機械體的商覺,有脈搏、血肉之軀的商覺。

  商覺給他過刻骨的感受。

  以至於在他們彼此意識連接的通道中,在那樣沒有實在,僅憑精神可感知的地方……他再也無法壓抑、暴露本心。

  在那片空間裡,他曾隔著意識囚籠,放任他的「自我」無法無章啃咬著商覺的手指,只因那腹腔中飢腸轆轆的難耐。

  真的只是飢餓嗎?

  不是。

  那一切的源頭,都來自於他生而為人的第一天,深埋於脊髓的本能渴望——

  他想要商覺,他想得到商覺,他要商覺的身、心、意念完完全全屬於自己。

  這股慾念,甚至不僅僅停留在表面,不是單純將商覺放在身邊就可以滿足的。

  他真正想要的,是更加過分的,融血進骨的「擁有」。

  可是商覺卻往來如風,一次次只給他背影,一次次地從他身邊離開。

  就算是他們最親近的時刻,那段隔靴搔癢的觸碰,也不過是暫時的撫慰劑。

  無法解渴,癮只會越來越大。

  生命如殘燭緩緩消逝的最後一刻,秦予義在自己最流連的記憶中停頓了片刻。

  忽而,他出現在貴族們的休息室,來到水汽氤氳的浴缸邊,立在沉溺曖昧的氣氛中,微微俯身,以旁觀的視角,俯視著曾經於水中情動的二人。

  這是在奧德拉德克的時候,他面前的是過去的秦予義和過去的商覺。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兩道由回憶誕生的幻影。

  他清楚地看見——

  那晚,一些他沒有從商覺口中得到的語言答案,都如實地在商覺的身體反應中表露了出來。

  仗著這裡是自己的回憶,仗著那兩道過去的幻影看不見如今的自己……

  他跨進浴池,與另一個秦予義對視著,從後背擁抱住了身前那個濕漉漉的商覺。

  秦予義低頭,借著商覺兩隻手腕被高高舉起的姿勢,很輕鬆地將耳朵貼在商覺的後背,聽了聽商覺的心跳。

  是亂的。

  就算有穩定的機械控制,那晚,那段記憶中,商覺的心跳也慌得難以自控。

  他盯著商覺潮紅的後頸看了一陣子,忽而轉頭,看向一旁正對著浴缸的鏡子。

  鏡子真實地照出他們現在的模樣。

  他和過去的秦予義,兩個不同時空的同一個人,正合抱著獨一個商覺。

  多出來的這個秦予義伸出手,捏住商覺的臉,往自己這邊扳,逼商覺側頭蹙眉,徹底暴露出那雙藏於濕發之下,慾壑難填的眼神。

  「你也想要我,是嗎?」

  秦予義的目光從商覺的眉心落到了商覺的嘴唇,他翻閱著自己的記憶,解讀商覺的表情:

  「你明明想親我。」

  想到嘴唇一直張著,舌尖都探出了齒關。

  秦予義移動眼珠,定在了商覺不肯收回的舌尖上,替當時的自己說完未盡的話:

  「但是我不讓你親下去,因為我不想要一個不清不白的吻。」

  「於是你沮喪了。」

  「一直用牙齒咬住下唇,以此來克制親我的欲望,是嗎?」

  秦予義很輕很輕地問嘆出聲,伸出拇指,撥弄了一下身前之人的唇瓣。

  「好可憐,都腫起來了。」

  秦予義擡頭,看見對面過去的自己鬆開了夾住商覺舌根的兩指,再次將手腕壓回水下。

  商覺的頭顱向後不受控地仰去,額發甩落的細小水珠,在空中劃出零星幾道碎碎閃閃的弧光。

  處於身後的秦予義沒有移開,沒有閃避,只是讓那道記憶中的幻影,將頭虛虛地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濕潤柔軟的面頰貼著自己的頸側。

  那些濕潤凌亂的呼吸,一張一合的嘴唇中呼出的熱氣,都盡數落在了他的頰邊。

  秦予義只要稍微轉頭,就可以如願親吻上那回憶中的泡影的雙唇。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將視線緩緩下移,移動到那波瀾起伏的清透水面,移動到對面的秦予義那雙在水下作祟的手,以及他和商覺彼此共同啟動的素圈鉑金戒指上。

  秦予義還記得,之前在東C區,在籠的房間裡,商覺就是用通感,如此幫助了他。

  只不過當時很多細節都模糊了。以至於在奧德拉德克,在這間浴室中,秦予義無法對商覺復刻同樣的步驟。

  不過他記得「籠」的房間裡播放的新聞。

  那時候他還對自己跟商覺的過往一無所知。商覺就那樣出現在東C區新聞報導的畫面中,衣著齊楚,漂亮名貴得不容侵犯。

  明明只是一則普通的晚間新聞,卻比任何一個刺激感官的東西都要誘惑秦予義的神經。

  秦予義輕嘆了一口氣,在縱容自己有更多留戀之前,從浴缸中退出,合上了那扇水霧瀰漫的玻璃門。

  到此為止,他和商覺的共同經歷的時間,如同一把摺扇,短暫的揮手便可握入掌心。

  實在太倉促,也太少了。

  明明早在他記憶缺失、不懂過往的時候,他就已經對商覺情難自勝了。

  可錯位的時間卻總是讓他們分別。

  再次起念,他出現在一片似鹽似雪,無窮無盡的荒原之上。

  那裡天地相接,皆是一片茫然的蒼白。

  商覺站在他的對面,僅僅是那樣站著,看著他。

  秦予義走上前,伸手蓋住商覺緊盯著自己的黑眸,只專注地看著對方那半張臉上飽滿淡色的雙唇,等了很長很長時間,才輕聲呢喃著:

  「這張嘴,什麼時候才能不附加任何多餘的話……只說愛我呢。」

  問句拋出卻等不來聽眾的解答。

  腦海中的商覺像個傀儡似的不言不語。

  秦予義明白。此間已是他的生命彌留之際,再多問幾百遍,他也無從得到回答。

  片刻後,他索性不再多言,改為逕自俯身咬開了商覺頸前繫到頂端的襯衫扣子。

  他含著冰涼玲瓏的貝殼扣,呼吸盡數落在對方的領間。

  接著他微張開嘴,用舌尖將齒間那枚扣子頂出齒外。

  銜在唇間的扣子就這麼落在了商覺微微敞開的衣領之內,一路滾落向下。

  眸光看見那貝殼色的小光澤迅速隱沒於襯衫內部的陰影里,秦予義並不著急立刻去拾回那枚冰冷的小東西。

  他依舊維持著前傾身體的姿勢,維持著這個距離和高度,對著這個記憶中的形象——瓷像般的傀偶商覺,緩緩附身張口,咬了下去。

  彌留之際,最後一刻,他想放肆得多一點。

  沿著貝殼扣滑落在皮膚上留下的濡濕軌跡,秦予義將他對商覺一切的想法,借著齒關的咬合力,一點點嵌入對方的皮膚——

  想要你。

  他含住喉結的時候這樣想。

  是我的。

  他咬住鎖骨的時候這樣想。

  只給我。

  他銜著商覺心口皮肉這樣想。

  隨著動作一路燃火,讓他的靈魂不甘於死去的,是他叫囂著想要商覺的欲望。

  良久,將面前的人作亂成他記憶中最不堪的模樣後,秦予義才不知饜足地擡起頭,不再用行動代替言語,而是用雙唇銜著他從商覺腰部衣擺那裡尋回的紐扣,含混地說出自己最後的留戀。

  「我不想死……」

  他擦了一下唇邊濕漉的痕跡,執起商覺的手,攤開商覺的掌,任憑那枚凜著水光、泛著貝殼光澤的紐扣,從他的唇間垂直墜落,似一滴雨做的流星,落回衣物主人的手心。

  「還沒有找到你,我不能死……」

  「我沒有和你度過一段安生的日子……我不想死……」

  「商覺……難道真的就這樣了嗎?」

  「我死了之後……」

  「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好可惜啊,商覺。」

  「真的好可惜。」

  ……

  【晶片分類整理完成,新的意志數據正在載入中……】

  -

  秦予義是在懸浮車的后座醒來的。

  他猛地坐起身時,前排分別坐在駕駛位和副駕駛位的翟寶與王浩昌二人,他們正齊刷刷地抱著一真一假兩隻狗,回頭瞧著自己。

  那場景出乎意料地詭異,就像某種另類的亡靈擺渡指引。

  「你醒啦。」翟寶按開車內照明,溫馨的黃白色光一下子照亮了車內任何一個角落。

  秦予義從黑暗中醒來的雙眼還不適應光線,條件反射地眯了一下,下意識地反手按上自己的胸口。

  「沒有……」

  入手是一片平整的肌理,那致命的貫穿傷口仿佛是一個假象。

  「汪嗚!」翟寶懷中的機械狗一下子從前排躥了過來,撲在秦予義的身上,用輪子壓著他的腰腹,埋頭以一張扁平的電子屏幕在秦予義身前舔舐了起來。

  天線尾巴搖得快要螺旋起飛,很是興奮的模樣。

  「真是好狗,知道主人醒了就這麼高興。」翟寶眼饞,有些酸地說。

  秦予義皺眉,捏著機械狗的後頸,將它提遠了點,漠然地打量著電子屏上的狗臉表情:

  「它還沒有跟我這麼熱情過,這裡是幻覺,還是……」

  咚咚。

  他話還沒有說完,胸腔裡面就猛然傳來鼓槌敲擊一樣的強烈跳動感,震得他整個上半身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

  咚、咚咚!

  這一次的震感更加強烈,還十分不規律。

  比起心慌,這種胸腔里的跳動感覺,更讓他渾身血脈被衝撞得如洪流一樣嘈雜。

  機械狗又是嗅又是舔,整個狗跟吃了十節超能電池一樣興奮。

  秦予義看著看著,原本半闔的眼睛,在感知到什麼後,猛地睜大。

  [啊啊,對不起,第一次學著當心臟,還有點不太習慣。]

  [輕重緩急把握不太好,我得多練練。]

  還沒等秦予義確認,他想到的那個「人」,就等不及跑出來自證了。

  [哥,得虧你腦子裡還留了個晶片。]

  [不然你身體裡到處都是污染,我這點可憐的意識還真沒地方躲。]

  秦予義愣在了原地,和車前排的翟王二人無聲地面面相覷。

  懸浮車裡很安靜,他的腦海中卻嘰嘰喳喳,多了另一個、他十分熟悉的聲音。

  [不過你放心,我的意識體搬進去之前,特別讓你的晶片開啟了分類程序。你放心,我絕對沒有偷看你的隱私啊……尤其是什麼少兒不宜的、十八歲以下禁止觀看的東西……我全給你打包起來,塞到隔壁大腦,等你自己消化了。]

  [現在你的晶片乾乾淨淨,純屬我一個人獨享的巔峰住宅。]

  秦予義按住自己胸膛,感受著那片皮膚之下跳動的力道,從秦子鸚吵吵鬧鬧如機關槍一樣的說話聲中回過神。

  他動了動乾燥開裂的嘴唇,怔怔地確認道:「秦子鸚……你……在哪裡……」

  [合著你還沒發現啊,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

  秦子鸚語調不屑,如果她此刻有表情的話,應該撇了撇嘴。

  [我在你的體內啊。]

  [你破了個大洞,心臟碎掉了,我用身體給你補上了。]

  [怎麼樣,姐們兒我救了你一命,說是你的再生父母都不為過吧?]

  秦子鸚還沒貧夠,又補了一句:

  [以後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媽,咱倆各叫各的,千萬別客氣。]

  秦予義消化著這一事實,沒有立即出聲。

  秦子鸚好不容易跟她哥聯繫上了,忍不住多貧了兩句嘴。但等了半天,見她哥不說話,還以為秦予義有什麼心事,又連忙解釋道:

  [你別嫌棄那肉塊身體丑啊,我控制它可不容易,就給你修復身體那段期間,還差點維持不住意識,要被你體內的污染給衝散了。]

  [還好我機智,往上爬呀爬,鑽進你腦子的晶片裡,才能現在跟你說上話。]

  「你還活著……」秦予義眸光定定的,眼睫顫了顫,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秦子鸚在他腦海里看不見此刻秦予義的表情,但是同車的翟寶和王浩昌卻看得清清楚楚。

  秦予義曝在車內充足的照明光線里,本就不算純黑的發色愈發偏灰棕了,仿佛死而復生耗盡了他全部維持體面的力氣。

  蒼白的眼皮不停輕顫,晃動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射出一片疲憊的陰影。

  那樣極為年輕的臉上,違和地充斥著與年齡極為不符的滄桑。

  漸漸的,秦予義笑了。

  一開始只是閱盡一切苦楚的微笑。後而慢慢地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輕笑出聲。

  笑容越擴越大,他仰起頭來,靠在椅背頭枕上,控制不住地一直笑了下去。

  笑到整個車內都充斥著他不停歇的笑聲,笑到車內兩人和兩狗都露出疑惑凝重的表情,笑到他腦內的秦子鸚都不再說話了。

  [哥……]秦子鸚擔憂。

  「你是真的吧。」秦予義按了按自己的腦袋側面,「你的確是秦子鸚……不是我幻想出來的……」

  「你們也是真的……」秦予義移動眼珠,看向震驚不已的翟寶和王浩昌。「這裡不是死後的世界……對嗎?」

  [當然了!]

  秦子鸚大聲嚷嚷,拉回秦予義的神智。

  [我壓根兒就沒死!雖然退化成了最初的形態,但我的意識早就強了不知多少。聶影抱著我逃跑的時候,我被放在奧德拉德克養育園的時候……每一個時候我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你要是不信,我還能告訴你,奧德拉德克決戰之後發生的事……比如商覺,和你一塊兒在奧德拉德克的那個人……]

  [他後來被一個糟老頭子變成怪物啦。]

  [那糟老頭子本來是要解決怪物商覺的,不過有個奇怪的聲音阻止了老頭子,說商覺的大腦被困在摩爾甫斯,跑不了,他們要對商覺進行什麼判決會議。]

  [那老頭子也是個心裡藏鬼的,明面上要把我獻給他的頭頭,暗地裡卻又給我來了一腳,直接把我揣進了溝里!]

  [要不是我眼疾手……觸鬚快,攀住了邊邊,不然我就要掉進洞裡去了!]

  [然後那些人都走了,就剩你一個躺在那兒,我就趁著沒人爬出來,填了你的致命傷,把你的命給吊住了。]

  [沒過多久,翟寶他們就開著懸浮車來了,你才被他們救了上來。]

  [我說的一切都有跡可循,你可以再跟翟寶哥他們對一對,這樣你就明白你真的沒死,這裡就是現實世界。]

  「嗯。」

  秦子鸚在他腦內說話的時候,秦予義一直很安靜地聽著,直到秦子鸚說完最後一句話。

  他變得冷靜理智下來,嘴邊還噙著一道幅度很小的微笑。

  「我明白了。」秦予義眼眸暗沉沉的,像是集結著一團濃雲風暴。

  「你救了我,我沒有死……」

  秦予義按上自己的胸前,神色不變地說:「而且還有一點很好……你在這裡面,他們也很難搶走你。」

  「至於商覺……」

  秦予義從秦子鸚提供的線索中分析出目前商覺的處境:

  「商覺反抗種夢的計劃敗露了,種夢的『臨』,捉住了他。」

  「啥?」在一旁聽著秦予義自言自語的翟寶愣了,「哥們兒,你沒事兒吧?不會真在冰天雪地里的大荒原上凍傻了吧?」

  「商覺反抗種夢?這太扯了,你還不如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呢。」

  翟寶伸手摸了摸秦予義的額頭,疑心他燒糊塗了,哄著安慰道:「沒事,別怕,咱們等會兒就到東A區了,一落地我倆就帶你去醫院。」

  秦予義搖搖頭,掙開了翟寶的手,看向懸浮車的窗外,發現他們此刻正以極快的速度在空中飛行著。

  「你們誰有可以通訊的設備,借我一下。」秦予義需要立刻確認一些事情。

  「我帶了。」王浩昌伸手從兜里摸出手機,給秦予義之前,停頓了一下。

  王浩昌打量著秦予義的表情和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質,判定他們沒見的這段時間,秦予義身上發生了不少事。

  「借你沒問題,但你得告訴我,商覺真的叛變種夢了?」王浩昌皺眉問。

  秦予義點了點頭,又搖了一下,時間太短,他只能言簡意賅地陳述。

  「不算背叛,種夢與人類為敵,而商覺自始至終都站在人類這邊。」

  「人類……」聽了這句話,王浩昌驟然陷入沉思,手機落入秦予義的掌心,低頭嘟囔了一句,「『天機策』上都是真的?」

  秦予義用王浩昌的手機登錄了自己的通訊帳號。

  他現在需要聯絡一個人。

  楚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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