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原野
2024-09-14 19:56:26
作者: 綏流
血河原野
商覺難得做夢了。
說是做夢也不太準確,自從他的大腦被從身體裡剝奪出去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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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是潛意識的活動,他的大腦在智能程序「鏡子」的看管之下,受到管控,根本不存在私自活躍的可能。
他的夢,只能是過去發生的事實,是回憶,是反覆提及無法忘卻的東西。
他回到他小的時候的家裡。
那時候母親還沒有死,他的父親也沒有被外星生物占據軀殼。
文明代理專員都有獨立的居所,這片地方受到守衛的嚴格看護,進出森嚴。
那段時間父親和母親經常開會,地點在地下庇護所,防輻射、防空襲、防監聽。
他們在那裡和其他文明代理者商討如何處理降臨在地球的種夢者。
小時候的商覺不過六七歲,已經早早明白事理了,他知道父親和母親正在對抗企圖侵占地球的外星生命。
父親母親和其他文明代理者叔叔阿姨們很厲害,是人類的「大腦」,是這顆星球的「智囊」。
商覺相信有他們在,人類不會輸。
直到有一天,一個深夜,他父親商輕渺,忽然把他帶到了會議室。
會議室和商覺想像中的不一樣。
會議長桌正對著一面湛藍色的玻璃水箱,這裡沒有開燈,全都靠著水箱後面的燈帶照明。水波光影流淌在四周的牆壁上,徐徐地流轉。
商覺感覺父親乾燥的手掌摸在自己的頭頂,將他往水箱前面推去。
「小覺,你看見了什麼?」
商輕渺溫和地對商覺輕聲問道。
商覺擡頭看了看自己一身學者氣質的父親,黝黑的瞳孔倒映出潤亮的水光。
「水母!」商覺在孩童的年紀最喜歡海洋繪本,他毫不猶豫地指著裝滿了水卻不見任何生物的水箱,眼睛晶亮地對父親笑著說,「我看見了一隻透明漂亮的大水母。」
商輕渺鏡片背後的眼睛眸光閃爍:「這樣啊。」
他撫摸著商覺的頭頂,擡眼看向空無一物的玻璃水箱:
「在你眼中,它是水母啊。」
察覺到父親話中有話,商覺有些疑慮地走上前,伸出短短的胳膊,用沒長開的手掌碰了碰玻璃。
孩童商覺清澈的瞳孔里映著一隻異常漂亮,色彩夢幻的水母。
那水母也向他伸來了柔軟具有膠質感的透明觸手。
隔著玻璃,他的指頭和水母碰在了一起。
忽然,他聽見了一聲空靈的「啵」聲。
像是共通了某種頻率,他聽見水缸中這隻大水母開口「說了」人話。
「商輕渺,這就是你選擇的人嗎?」
商覺愣愣地看著大水母向他父親說話。
他父親輕微頷首,臉上掛著商覺看不懂的神色。
「這個責任誰來背負都太過沉重……思來想去,只好交給我們自己的孩子。」
「什麼?」商覺不明白,擡頭看商輕渺。
商輕渺注意到商覺的視線,蹲下來,伸出長臂,將他圈在懷中,嘴唇碰了碰他的額角。
「你是我的孩子,你可以做到的。」
「我不明白……」年幼的商覺眨了眨眼,「我要做什麼?」
沒等商輕渺開口,那隻大水母代替他父親回答了他。
「在種夢者里,『臨』只是力量強大,並無智慧。」
「它本質上,也不過是種夢文明擴張的寄居物。」
「要對付『它』,硬碰硬肯定是不行。」大水母在水中沉沉浮浮,空靈的聲音也飄飄忽忽。
「所以你們人類得『以弱示敵』。」
「以弱示敵?」商覺稚嫩的小臉唰地一白。
聰慧如他,已然順著大水母的話想到什麼,猛地向旁邊的父親看去。
大水母還在叫他父親的名字。
「商輕渺,你們這些人類的『大腦』必須自裁消失,僅留下像幼童一樣脆弱的勢力。只有這樣做,才能迷惑『臨』,讓它以為自己掌控了人類,讓它得意忘形,掉以輕心。」
「然後,你們暗中培養的勢力再伺機而動,取代它,破除『臨』加諸於這顆星球的迷相。」
「消失……」商覺不可置信地回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你們要死掉嗎?」
「你們為了對付那個壞東西,必須要死掉嗎?」
商輕渺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在一瞬間,從眼神中流露出一個父親看向自己孩子的那種期望的神色。
「不行……不可以……」商覺轉身,猛然一掌拍上玻璃,將滿滿當當的水箱拍出悶響。
「大水母,你說的都是……」
話音未落,他眼中那湛藍色水箱裡的水母已然無蹤。
會議室波光粼粼卻無比安靜,只有他和父親兩人一大一小的呼吸聲。
「它是誰?」商覺愣在原地,孩童未退的臉頰肉邊緣鍍上了一層薄藍的光邊。
「它不是動物,也不是人類……它和『臨』是一種東西嗎?」商覺問他父親。
商輕渺看向水箱。
「它也是『種夢者』,不過不同於『臨』和『模』,它是來幫我們的。」
「有關種夢文明的很多信息,就是它告訴我們的。」
「我不信,既然它是來幫我們的。」年幼的商覺咬緊他一口牙,對待那大水母的態度陡轉直下,憤憤地問,「怎麼會要你們去死?」
商輕渺笑了笑,他捏了捏商覺柔軟的臉頰。
「死不是一件壞事。」他點到為止,沒有跟自己的孩子深究這個問題。
「接下來的話你要記牢了。」商輕渺笑起來的時候,身上那股文弱的學者氣質退散,露出幾分他骨子裡頂級謀略家的智慧。
「它對我們還有隱瞞,不過我已經推斷出它所隱瞞之事。」
商輕渺將他的推斷告訴了商覺。那是關於人類的意識領域,以及人類意識統一時是如何影響現實存在的理論。
「接下來的時間,你要想方設法驗證這一點,利用這一點,徹底從『臨』的手中保下人類。」
「以弱示敵只是第一步。」商輕渺對商覺鄭重地說,「接下來的路,就要交給你們去走。」
年幼的商覺一對眼睛中蓄滿了淚。
「我做不到。」他擡起手背,用力抹掉眼淚,賭氣地說,「我做不到!」
孩童的嗓音染上哭音。
「我做不到像你一樣……我沒你厲害,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學懂……你能不能先不要死……」
商覺將眼皮擦得紅紅的,他移開眼珠,不敢再看近在咫尺的商輕渺。
「你必須做到。」商輕渺不容拒絕地告訴商覺,「你必須要做到。」
商覺癟了嘴,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可是我很愛哭……媽媽還說我是小淚包,睡覺也哭,生病也哭……你們要是離開我,我會一直哭一直哭,沒有人給我擦眼淚,我會哭死掉的。」
商輕渺頓住想要給兒子擦淚的手,深吸了一口氣,對商覺微笑說出一個父親最後的囑託。
「那就不要哭了。」
「從現在開始,一滴眼淚都不要流了。」
-
秦予義察覺到商覺動彈的動靜時,天還沒有亮。
他平躺在休息室的短床上,商覺側臉趴在他身前。
商覺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額發還沒幹透,微微泛著潮。
秦予義隔著被子,在商覺的背上安撫著輕輕拍著,想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剛才在浴室里,他沒有克制住,對商覺有些過分了。
秦予義閉了閉眼,回想起那張被汗和水霧浸濕,顴骨鼻尖都發紅的臉。
商覺揚起下巴,向他露出殘存淤痕的咽喉,任他予取予求。
閉上雙眼的秦予義喉結滾動了一下,感受著自己的心跳漸漸變快。
可是……
他回想起商覺露出那副模樣的契機,輕拍著身上之人後背的手又漸漸緩了下來。
秦予義問商覺的那些話,是深思熟慮過很久積累出來的問題。
他想要商覺的答案。
可商覺卻在顧忌得更多。
之前是怕失去掌控,現在是害怕分離。
商覺怕他會因為得不到滿意的答案而離開,才會想出用激活身體上的欲望來挽留自己。
秦予義隱隱捕捉到了商覺藏在外表之下的患得患失。他有些愧怍,心覺自己是不是太著急,把商覺逼得太狠了。
忽然,秦予義感覺到胸口衣襟被人驟然攥緊在手心。
趴伏在他身上的商覺呼吸凌亂,手指關節在稍稍發抖。
秦予義猝然張開眼,正對上天花板上一群小天使集結吹號的彩繪。
他愣了一下,手掌放進被子裡,撫摸著商覺不著寸縷的脊背,遲疑地問著:
「你在哭嗎?」
「不。」
商覺的聲音從被子底下悶悶地傳了出來。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商覺撐起身,眼球乾澀,眼瞼紅紅地看著秦予義。
那些曖昧的痕跡,情慾的水光,難堪的傷痕,都宛若曇花一現,從商覺的身上退潮而去。
商覺很快整理好了自己,恢復了平靜。
他展露出秦予義熟悉的笑容,就那樣輕聲說著。
「我不會哭的。」
-
後半夜,在宴會大廳小憩的嚮導和酒館眾人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了什麼。
「我有辦法了。」葛尓·金摟著自己的女兒,一張圓潤的臉上閃爍著瑩瑩的光澤。
「貴族是被原型機吃掉後,才啟動的『重演』程序。」
「那是不是說明,是貴族的意願在影響原型機。」
周圍眾人一聽,順著葛尓·金的話思考下去。
「你是想讓自己被吃?」洛克愣了愣,看向他們腳下的地板:「用自己的意願停止原型機的重演?」
「對。」葛尓·金對大家解釋著自己的猜測,「這個啟發來自路易斯和南錫。」
「我是這麼想的……重啟原型機的雖說是貴族,可並不一定要的是與女王有血緣關係的人。」
「像是路易斯,他擁有公爵的地位和錢財,相當於擁有貴族的權利。所以他一個假貴族能重啟預演,排除了血脈,一定是因為他的意願。」
「已知貴族大概率會同意重啟……如果這種時候出現了反對的意見,你們說原型機會不會停止預演?」
「我覺得葛爾·金是對的,事情的關鍵就在這裡。」老倫理家同意了葛尓·金的話。
「你們還記不記得,原型機暴露的最開始那陣兒,貴族們很怕我們發現原型機的存在。」
「我記得。」薩拉盧舉著手複述,「路易斯嘴上還說『他們發現了,好日子要到頭了』。」
「我們不像路易斯這些擁有地位權勢的貴族,重來一遍對他們來說是享受好日子,可對我們卻是災難。」艾薩爾說。
「我明白了!」薩拉盧恍然大悟,「所以他們畏懼我們知道原型機,就是因為他們害怕在原型機里聽見反對的意見。」
「原來如此,我們得進去。」洛克抹了把臉,目光沉沉地看向宴會大廳地面。「進到這原型機的裡面。」
「我先去。」一直沉默不語的南錫站了出來,她對眾人說,「我本來就是流淌著女王血脈的人,我進去的話,不會讓有毒的肉外流出去。」
「這種時候還說什麼有毒沒毒!」麗姬從她母親的懷中掙脫出來,一把拽住南錫的手腕,「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我跟你一起去。」
「你們著什麼急?還得算上我一個呢!」薩拉盧嚷嚷道。
「你們年輕人就算了。」老倫理家背著手,微微挺直了一點自己佝僂的脊背。「我這老傢伙也沒幾年可活,我先去看看。」
「說什麼話呢!」葛尓·金寬厚的大掌拍了一下艾薩爾的肩膀,爽朗地笑起來,「這是我提出來的法子,當然得讓我第一個去。」
「你們……」多愁善感的羅弗頂著他兩個腫脹如核桃的雙眼,對眾人說,「還有我,多一個聲音總比少一個好。」
「加上我。」安德烈單手抱住自己的手臂,臉上動容,「我也有責任終止這場悲劇。」
這些奧德拉德克人都不約而同做出了決定,嚮導在他們之間看了看,撓了撓頭,嘖了一聲。
「你們這樣,豈不是顯得我像個孬種。」
他用力擡起眉毛,將總是耷拉的眼皮睜開,露出兩顆有些發棕的瞳孔,咧嘴一笑,將懷中的肉瘤丟給他看得最順眼的麗姬,又從脖子上取下一根紅色繩圈。
那簡陋的吊墜上,繫著一枚九毫米口徑的子彈。
「總得留下一個人守著秦予義的小東西吧?」洛克沖麗姬擠擠眼,「這麼美麗的小姐被生硬冰冷的機器吞掉也太可憐了。」
麗姬捧著血管跳動的肉瘤還沒有反應過來,洛克已經行動了起來。
他眼疾手快地從腰間取出一把摺疊刀,彎腰俯身,猛地在地板上劃出一道幾米長的口子。
地面像是獸類厚重的皮膚,很有彈性地往旁邊拉開,露出底下嗡嗡作響的機械。
「那枚子彈……」
和眾人一起跳進去之前,洛克沒有轉身,對麗姬交代了一句話。
「十三歲那年,混帳老爹第一次帶我打靶。」
「我是他不知道第幾個私生子,他難得分出時間陪我一回,十幾年過去了,竟然讓我記到現在。」
「他讓我當一個有耐心的獵人,要潛伏,要隱忍。要等有機會置獵物於死地的時候,毫不留情地解決掉它。」
「可是人總是會變的。」
洛克縱身向大敞的地板裂口一跳,最後一句話還迴蕩在半空。
「這顆子彈我不需要了,你交給商覺,讓他帶給我那混蛋老爹,告訴他……」
話音未落,一條尖銳的鋼線從洛克的胸膛刺了進去,他嘔出一口鮮血,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原型機拖進了地下。
嗡——
嗡嗡——
麗姬親眼目睹她的同伴跳入地板裂縫之後,原型機爆發出異常的鳴嘯聲。
地面震顫,重新合攏的平整地面,開始詭異地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
原型機內,正在進行一場爭鋒相對的激烈鬥爭。
【第一萬五千五百六十二次修正表決】
【意見:重啟】
【異常介質:反對】
【意見:重啟】
【異常介質:堅決反對】
【意見:重啟】
【異常介質:強烈停止】
【意見:重啟】
【異常介質:立即停止!】
【意見:重啟】
【洛克:必須停止!】
【……】
【第一萬五千五百六十二次修正表決結果:預演程序關閉】
轟隆!
整個城堡開始地動山搖猛烈晃動,牆體剝落,露出整個原型機的機械骨架。
四處都是頹圮傾倒的牆壁石磚,原型機像個突然活過來的鋼鐵怪物,扭動起來,令城堡崩塌加速。
秦予義和商覺感知到驚動,趕到大廳,正與麗姬迎頭撞上。
「其他人在哪?」商覺急聲詢問,表情凝重。
「他們……」麗姬指了指腳下裸露在外的機械構件,「他們在裡面。」
商覺眼皮一顫,凌厲地皺起眉頭。
「他們怎麼會進去?」
「這樣可以停下原型機。」
「晚了一步。」商覺臉色驟然沉下來,他抓過碎了一地的夢核裝飾,不顧那些細碎的渣滓劃破他的手,直徑將這些透徹絢麗的晶石往秦予義右手背的能量迴路上放去。
「停下原型機還有別的辦法。」商覺眉頭緊皺,「不需要你們犧牲。」
緊接著,他對秦予義說。
「這裡是夢閾,你用能力,連接原型機。」
秦予義心中一沉,立刻吸收夢核中的能量,啟用機械通感,控制了他們腳下這躁動不安的原型機。
[吐出來。]
他對原型機灌注大量的能量,命令道。
龐大的鐵黑色機械冒出一陣強烈的柴油廢氣,黑煙散去,進入原型機還沒被「消化」的酒館眾人,一個接著一個被吐了出來。
麗姬撲過去看他們的狀況。
眾人還有微弱的呼吸。只是洛克的身體已經冷了,他被原型機刺穿的那一下是致命傷。
商覺看見洛克已死,眸中閃過一抹郁色。
只是他並未多說,而是單手蓋在秦予義的手臂上,讓他繼續搜尋原型機。
「第七個繼任者應該也在裡面,把他找出來。」
「你在找他?」一道女聲忽然從他們身後響起。
商覺回頭,發現聶影正踩在塵土飛揚的廢墟上,手中提著奄奄一息的小巫師。
「聶影。」商覺蹙額,「把他給我。」
「給了你,我豈不是離死亡更近一步?」聶影眼中已然隱隱有偏執之色。
「你來奧德拉德克的目的就是吞掉老七是吧。」
聶影表情複雜地將目光停留在肉瘤模樣的秦子鸚身上,定定地看了一會兒。
「如果我搶先一步,吞了老七的能力,是不是就能重建奧德拉德克。」
聶影執起小巫師戴著戒指的手,張開嘴,一口咬了下去。
「阻止她!」商覺出聲的一剎那,秦予義動身飛身向聶影奔去。
可聶影的動作出其不意,更加迅速。
轟!
就在聶影吞掉小巫師戴著戒指的那節手指的一剎那,她的身體承受不住兩份原初能力,遽然自燃了起來。
火焰里的聶影成了一道黢黑的影子,她張嘴痛苦地無聲嘶吼。
第一次吞併其他能力的聶影無法壓制這股強大的力量。
奧德拉德克的上方籠罩了一層濃厚的陰雲。
霎那間,電閃雷鳴。
遠在摩爾甫斯的克洛伯注意到從東E區上空傳來的動靜,精明的小眼睛一眯,立刻調出系統查看原委。
只見「鏡子」系統匯報導:
【第三序列[意識]和第七序列[存在]已經融合。】
克洛伯低聲笑了一下。
「商覺,你居然鬧了這麼大動靜。」
「不過正合我意。」
感嘆完畢,克洛伯立即命令自己的手下在清理師論壇發布新的夢閾,邀請全部清理師對此發起挑戰。
【夢閾類型:原生異想種
登錄地點:東E區
夢閾規模:超大級
清理師准入人數:不設限
清理目標:奧德拉德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