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原野

2024-09-14 19:56:27 作者: 綏流

  血河原野

  就在種夢公司發布最新夢閾公告的一瞬息,清理師論壇出現了詭異的一幕。

  和此前活躍多樣的回覆內容完全不同,公告下方的評論回復,變得異常統一一致。

  清理師帳號在線人數也呈現大幅度的銳減,像是自從商覺離開之後,種夢公司的高層來了一次改革式的大清洗。

  似乎當前種夢的決策和執行方式,已經與商覺坐鎮的時候有了很大的區別。

  如果細究來看,就連夢閾的公告也變得和此前有些許不同:不僅沒有了能量提取說明,還缺失了獎勵信息,現在的公告,更像是某種指令。

  原本八個正式檔位和一個非正式預備檔位全部改頭換面,變成以字母區分的等級制度,甚至縮編到僅剩五個等級,像是經過了一番精心篩選,僅留下種夢需要的人。

  就連他們的論壇帳號名稱和發言內容,也已然換成某種既定的風格,看上去宛若經過了某種思想洗禮。

  【降臨E9531:清掃雜質,洗清罪惡。種夢再臨,播撒救贖。】

  

  【降臨B1325:清掃雜質,洗清罪惡。種夢再臨,播撒救贖。】

  【降臨D8371:清掃雜質,洗清罪惡。種夢再臨,播撒救贖。】

  【降臨C7316:清掃雜質……】

  -

  與此同時,奧德拉德克上空濃雲密布,黑色的厚重烏雲之間穿插著紫白色的閃電,伴隨著如同擂鼓的雷鳴,天象已然異常得像是末日前夕。

  忽然,一道赤紅偏玫的火光如一道筆直的光劍貫穿天地,直向奧德拉德克的上空刺去。一層一層的熱焰混風旋渦而上,以極快的速度,似龍捲風一般往極空卷揚,將濃密的黑雲攪碎成一片一片的絮狀,撕開了天穹深處一抹湛藍黎明的底色。

  11月30日的第一縷日出就以這種異常的方式垂直降臨於奧德拉德克。

  四處都是灰敗暗沉的蕭索,只有那道撕破昏沉的光柱臨空而下,如撕開畫幕,破開時空,接軌兩個非同的維度。

  原本受到原型機影響而沉睡的奧德拉德克人,就是在這樣的天象中甦醒了。

  同樣的,跟隨他們一起醒來的,還有他們體內的食人病毒。

  30日的食人悲劇如約而至,出現在了沒有預演裝置兜底的現實世界。

  儘管洛克和酒館眾人停止了原型機,但災難的因已經種下,就算停止預演程序,也無法干預並且改變過去發生的既定事實。

  河的對岸爆發了第一聲慘叫。

  那或許是某個人的哀嚎,或許是某個孩童的一聲啼哭,又或許是某個老者的粗啞的哀嘆。

  這道慘烈的呼救聲像是某種號角。

  以此聲為伊始,河對岸受到病毒控制的奧德拉德克人,眼周爆出血管一樣的紋路,蛛網似的,瞳孔縮小,眼白髮黑,已然出現一副暮氣沉沉的死色。

  他們狂躁地攻擊起自己的同鄉人,開始互相啃噬了起來。

  原型機中早已經預演過成千上萬次的災難像一個固定永恆的句號,無論篇章里的人物怎麼在自己無可抵抗的命運之內掙扎,都必須要在終局落上這樣的一筆。

  血腥氣漸漸在河對岸彌散開來,像一團鋪天蓋地的迷霧,籠罩著整個黎明時分的奧德拉德克,從人們身上溢出的血液落入大地,土壤濕透,沿著某種地下的暗流,緩緩匯入在寒天枯冬里沉默喧騰的白朗姆河。

  寬闊的河流里淌入水彩顏料一般的紅色,由淡轉濃,血絲被大量河水沖走,河面再轉為無色的暗淡。

  原型機預演的悲劇如出一轍地復現了。

  就連對岸廣闊的原野上空,都凝聚了一層嵌著沉血的烏雲。

  但還是有什麼改變了。

  那道從天而降的光柱就是證明。

  奧德拉德克終究還是與外界接了軌,解開了封閉,消除了時空的封鎖。

  這種無形之中的變化,就像是逢於絕境中的一線生機。

  沒有了原型機,有少部分奧德拉德克人自發地尋找起了生路。

  那些尚未感染病毒的人聚集起來,逃亡了河的對岸。

  他們渡過橋,發現河的對岸似乎經歷了某種威力十足的爆炸,又或者經歷某種武器的襲擊,四處都是灼燒的痕跡。

  以城堡為中心的百里半徑,已然成為熱火未熄的焦野。

  就連女王的城堡也未曾避免,高大莊嚴的樓體倒塌殆盡,奢靡華麗的磚牆崩如土灰,浮華化為齏粉,像極了褪去顏色的一場逼真夢境。

  轟!

  接連的炮擊聲從不遠處響起。

  這些逃難的人群如受驚的沉默羔羊,被恐懼驅趕著,紛紛躲在了一個龐大黢黑的機械骨架的後面,皆瞪著驚恐的雙目,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在四下無人、煙滾塵囂的周圍,他們終於發現了這些無情炮火的源頭。

  那是一個渾身燃燒著緋紅色火焰的人影。

  這道人影極為不自然地漂浮在空中,熱流與地面對沖,扭曲變形的空氣誕生於它的腳下。

  雖在空中,那道人影卻仍可以像是在平地上一樣順利地行走。

  火焰在那人的身上如同混亂嘈雜的電波,不受控制,一會兒放大外盛,一會兒急劇皺縮。

  緋紅艷麗的火焰如同一件虛幻的華美衣袍,外焰明亮強盛,內焰深沉厚重,焰尾拖長如片羽。那人披著火焰,色澤又邪又艷,像是一位陡然降臨於世間,鳩占鵲巢、得位不正的亂世邪神。

  忽然,此人伸出附著火焰的胳臂,對著下方密密麻麻的機械仿生人擡手,似乎在隔空操控著下方毫無自主意識的機械軍團。

  而那些仿生人也真就如同舞台上被操控的提線木偶,那人手往那邊揮,它們就往那邊鋪地式地前進。

  所有機械衛兵基本維持著東C區的原廠設置,有著千篇一律的長相,沒什麼差別的表情,瞪著空洞洞的鋼化玻璃眼珠,一個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像是批量生產的便宜貨。

  「那些衣服……他……不是女王的衛兵嗎?」人群中有人注意到發射武器的正是這些衛兵,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顫巍巍地出聲,聲音又抖又遲鈍。「他們,他們不應該保護奧德拉德克,立即……立即去對岸阻止災難嗎……」

  避難的人中有一個很年輕的人,他視力好,率先注意到原因,向西北方百米左右的方向指去,小聲給眾人說道:「它們都被操控了,是那個渾身冒火的怪人幹的。」

  「對了……」年輕人眯了眯眼,吞咽了一口唾沫,很緊張地說,「他們好像在追什麼人,最前面有兩個小黑點,像是兩個人。」

  突然,又一聲武器的轟炸,震得大地晃蕩,土石飛揚。

  人群中有年齡還小的幼童,他們被突如其來的轟炸聲嚇到,泄露了幾聲尖銳嘹亮的啼哭。

  儘管那聲音被大人迅速捂在手心,那個渾身冒火的怪人還是發現了他們,扭頭往他們的藏身處看了一眼。

  那人離他們不超過七八十米,已然是非常近的距離,又是在半空中,故而人們能很清楚地觀察到那人的變化。

  視力最好的年輕人猝不及防地與那怪人對視了一眼。

  只見他低呼一聲,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發出聲音。

  「怎麼了?」旁邊的人小聲問他。

  年輕人瞪著驚恐的眼睛,身體猛然劇烈地抖動一下,隨後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舌頭打了結。

  「那個人……」

  「我看見了她的臉……那是個女人……她的皮膚都被燒掉了,居然……居然還冒著火,又重新長了出來……怪物……那絕對是個怪物!」

  年輕人所說的不錯。

  那人正是融合了兩種原初之力的聶影。

  只是聶影吸收兩種能力之後,仿佛被強悍的力量吞噬了情感,從她漸漸能掌控這份力量之後,她臉上就一直都是這種極為冷漠的神情。

  她居高臨下地在空中急速遊走,在半空中睥睨著她的獵物,驅使著仿生人軍團追捕她的目標。

  那兩人是商覺和秦予義。

  聶影兩顆被火焰灼燒得格外金亮的眸子緊緊盯著前方那人,她臉上正在重新生長出來血肉和皮膚。

  她喃喃地張開口,移動空有骨骼的下頜,牙齒和新生的舌頭相互碰撞,無意識複述著:

  「除掉你……活下去……」

  兩頰邊的血管和肌理也扭曲糾纏,似藤蔓一樣生長。

  「沒有你……我才能活下去……」

  一句一句的複述聲像某種自我暗示,極為執著。

  她陷於火焰里的臉龐終於復上了一層完整無暇的皮膚。

  恢復原本樣貌後,聶影立於空中,長發在身後綴火如瀑。

  她向前伸出胳膊,張開五指,火焰在她指間跳躍。視線隔著虛無實體的火光,她隔空將前面那兩道人影網羅在指尖,似困似握。

  「我要……活下去……」聶影面無表情,機械性的複述,臉上已然不見半點人性的餘暉。

  仿佛變成了一個為了活下去什麼都會做的殺戮機器。

  聶影在上空朝秦予義他們釋放出泰山壓頂一般的威脅。

  身後的仿生人軍團也緊隨身後,不停朝他們發動武器攻擊。

  秦予義和商覺急速奔跑,躲避著身後飛來的流彈和炮火。

  「我聯繫了無人駕駛,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到。」

  商覺冷靜的聲音驟然在身側響起。

  硝煙粉塵的遮擋散去,秦予義轉頭向下看去,只見商覺指尖的戒指在亮起小紅點,像呼吸一樣閃爍。

  「裡面有私人租車服務的定位裝置,你的那枚沒有。」

  說著,商覺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將他往半面深陷廢墟的矮牆後面一帶,又把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了下來。

  秦予義感覺有一道冰涼的溫度覆蓋上了自己的手背。

  緊接著,他的中指被套入了一個微涼的金屬環。

  戒指卡在指根,與無名指的戒指碰在一起。

  喀。

  這細小的動靜在炮火連天的現在應該是聽不見的。

  可秦予義卻感覺這道聲音沿著他的手指,順著他的血管,進入他的神經脈絡,如同一塊冰投入玻璃杯,清脆的聲音激得他精神一震。

  「你做什麼?」他立即反手牽住了商覺的手腕。

  商覺已經起身了,邁腿快要跨出掩體。

  那手骨伶仃、皮肉薄薄的手腕在秦予義的掌心變得松松垮垮,仿佛他一用力就會把這截手骨捏斷。

  短短几天,商覺居然就這麼瘦了。

  下意識的念頭浮現在腦海,秦予義蹙起眉,不由地將自己的手指圈緊,放緩力道攥了攥。

  「她要的是我。」商覺對他輕聲說。「把我交出去她就會停止攻擊。」

  「不行。」秦予義不由地施加了幾分力氣。「你在亂想什麼?她要殺你。」

  「這副身體沒關係的。」商覺對他勾起唇笑了笑。

  「什麼叫這副身體沒關係……」秦予義一頓,氣急飛速說著,「這不是你自己的身體嗎?」

  「她不知道這是我的身體,生物機械體和人體的區別很小,外觀上看不出來。」商覺對他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和大腦。

  「進入奧德拉德克之前我是不是告訴你了嗎。」

  「這副身體沒有大腦和心臟。」

  「我的要害不在裡面,就算身體被聶影毀掉,也不會有什麼大礙。」

  「但是你不同。」商覺輕輕撥開秦予義攥住自己手腕的五指,「你很重要,你的生命只有一次。」

  「你得活著,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商覺在炮火聲中對秦予義輕嘆著。

  「我吸引聶影注意力的時候,你回去找麗姬,接走秦子鸚,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等車來接你,它會送你們去找楚越文。」

  說完,商覺徑直踏出掩體,暴露在仿生人軍團面前,也被在空中的聶影目光所捕獲。

  秦予義感覺到商覺恆定偏冷的體溫從他指縫間掠去無蹤,像是他無法困住的風。

  掩體背面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秦予義聞見硝煙的辛辣,聞見冬日空氣的寒冷,聞見腳下這片寬廣土壤深處血的腥甜,聞見鋼鐵和土石的苦澀,卻聞不見商覺的氣息。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他仿佛被按下暫停鍵,卡在了原位,脫口低語說著什麼。

  「秦予義是因為商覺的使命而誕生的意義,是商覺活的意義,是商覺死的意義。」

  「可是……我不想只因為這個意義而存在。」

  「這種理由……我不想要……」

  他頹唐地靠坐在矮牆後面,手肘搭在膝頭,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反覆鬆開、握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就不能單純地只為了我,只是我嗎……」

  「別總這麼坦誠……」秦予義苦澀地笑了一下,「騙一騙我也好啊。」

  一些記憶片段忽然自腦海中跳了出來。

  他想起來以前在東C區的夢閾里,商覺讓他親手將樹枝刺入仿生體機械控制核心。

  還有十年前商覺帶自己逃跑後,又把他留在了下城區。

  這一次,商覺也以同樣的「保護」之名,離開了他。

  生暫別,死永離。

  商覺似乎一直在教他如何別離,也一直在為最後一刻真正的分別而鋪著長路。

  可是……

  秦予義疲憊的闔上眼,仰頭靠在粗糲的石磚牆面,喉結微動。

  「好累……」

  掩體外面的仿生人在商覺露面的一剎那停止了攻擊。

  狂風呼嘯,吹散濃重的塵囂,吹來落針可聞的寂靜。

  掩體之內,秦予義低低呢喃。

  「好累啊……商覺……」

  低喃聲融入風中。

  那斷垣殘壁的半截矮牆背後久久沒有動作。

  商覺被仿生人按住雙肩、縛住雙手,像俘虜一樣被強行帶到聶影面前。

  聶影對商覺伸出手指,拇指和中指捏合,打了個響指。

  緊接著,商覺的衣擺猝然燃起一道赤亮的火焰,火舌向上,大有將這副身體吞噬燃燒的趨勢。

  嗖——

  一道鋒利的灰黑色金屬銳光閃過,驟然向那片燃燒的衣擺划去。

  那團完全燃燒的布料灰燼飛揚。

  幾條殖金如鋼刺,又如針芒一樣迅速穿過周旁仿生人們的控制核心。

  仿生體脫力倒地,鬆開了對商覺的禁錮。

  緊接著,一道從天而降的金屬瀑布,驟然臨空而下,化作一隻巨大的金屬手掌,將商覺團團圍住,包裹其中。

  「我攔不住你要走……但是你也無法阻礙我來找你。」秦予義的聲音從掩體後面傳出。

  聶影到手的目標被人劫走,她決眥欲裂,身上的火焰一瞬間達到極為強盛的亮度。

  只見控制半邊身體顯露外骨骼形態的秦予義緩緩從掩體背後走出,身上的殖金流動,拖著包裹商覺的那隻手臂收回。

  秦予義身旁立著一人高的殖金,漸漸收緊裹出一個人形。而他還在偏頭,專注地看著重新回到他身邊的商覺,那對黑漆漆的眼睛被殖金反射的光照得一層薄亮。

  聶影看見是秦予義,冰冷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裂痕,她身上活動的火焰的如有形制,漸漸變化出來一道如綢帶似的焰條,紅蛇一樣向秦予義的方向直飛而去。

  「妨礙我,死。 」

  「你們……一起死!」

  她厲喊出聲,兩顆瞳孔紅得熠熠,愈發不似人類。

  那些仿生人軍團也像是被激活了一樣,躁動起來,仿生眼球冒出和聶影雙瞳如出一轍的紅光。

  秦予義臉上同樣浮現了怒意。

  他的聲音仿佛像凍結火焰的寒冰,對聶影沉冷地說:

  「他生還是死,都輪不到你來決定。」

  同一時間,躲藏在城堡廢墟背後的人們將那場劍拔弩張的事態看得清清楚楚。

  那渾身火焰的人和半編身體覆蓋金屬的人只見涌動著某種危險的氣息,像是乾燥的火藥,快要自燃爆發。

  正當這些奧德拉德克人全神貫注地觀察那邊動靜的時候,他們身邊的廢墟里忽然傳出一道女聲的咳嗽。

  「咳咳……誰來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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