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審訊
2024-09-14 19:53:30
作者: 綏流
隔離審訊
秦予義意識到他們的思維正被監控著,是自習室開始異變的那一刻。
女孩在一片嘈雜的蟲鳴聲中尖叫起來。
「不要……蟲……最討厭……救命……」
聲音來自隔壁,女孩驚恐求救和蟲鳴、蟲足窸窣的動靜清晰地傳入秦予義的耳中。
這讓秦予義不得不重新審視出現在自習室內的異常。
他這間是一些幽暗鬼影,隔壁的動靜聽上去反倒像是昆蟲開會。
從女生低聲啜泣,細碎不連貫的語句里,秦予義提煉出的有效信息——
第一,對方懼怕昆蟲;
第二,隔壁房間的變異和他的不同。
由此可以得出,異變是因人而異的。
從隔壁的動靜推理,這種異變極有可能來自於他們的內心想法,或是回憶、或是恐懼、或是……一種念頭。
但是這種想法只是停留在各自的心裡層面,並沒有渠道讓他們表現出來。
可開始自習後,這種表現卻被具化成實體,以至於秦予義也能聽見隔壁的「異變」。
也就是說,他們內心的想法,就像被讀取了一樣,具化成了實體,再投射到他們周圍環境中。
秦予義忽然想起前不久和翟寶一起發現的,語言方向的獎勵。
翟寶當時還驚訝了一下,說這種「讀心」和「語言控制」的獎勵像是超能力。
想到此處,秦予義的思路忽然打通了。
超能力,意味著不可能,意味著是超越現實邏輯而存在的東西。
現在已知,夢閾是一個超現實空間,有不同尋常的「異變」,是一個可以容納各種異常的地方。
那麼能夠同時實現「讀心」、「語言控制」以及「內心想法具象化」這些功能,意味著這個環境中,一定存在著一個無可動搖的大前提。
前提是什麼?
秦予義在想出答案的一刻,情緒迅速波動了一瞬。
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正在被嚴密的監視思想,並且有可能被思想控制。
所以「讀心」、「語言控制」、「內心想法具象化」不過都是表象,如果這一切都建立在夢閾里的人類思維是透明且可修改的前提下……
光是他們想要讀懂別人的內心,就很容易做到。只需要像連接兩個節點那樣,思維數據共享即可。
想明白的一瞬間,秦予義迅速將這種念頭壓抑了下去。
他微調了表情,將原本半闔著的眼皮微微睜開一些,完整暴露出整個瞳孔,一改那種懶散漫不經心的狀態,表現得就像是一個懵懂無知,意外闖入夢閾的下城人。
因為不知道是誰在監視他,所以他為自己選擇了一種最低調的人設。
這也是最符合他經歷的,不會引起注意的邊緣化人設。
此刻他、顏憶和那位女生,分別坐在審訊室的三張沙發上,沒有人率先開口打破平靜。
秦予義坐在墨綠色的沙發上,所坐的範圍只占沙發表面的一小半,背挺得很直,坐得端正,手擱在腿上,有一種隨時可以從當下這種狀態脫離出來的疏離之意。
顏憶坐在棗紅色的沙發上,雙腿交疊在一起,手肘很隨意地搭在沙發扶手,與那叫張煥煥的女生面對面。
而張煥煥在這種極有壓力的注視下,不由得深深坐進沙發中,雙腳踩在沙發麵上,環抱住自己的雙膝,是一種想避開顏憶的審視的視線,卻又無處可去的不安狀態。
「廣播要求我們找出隱藏在我們之中受傷的那個人。」
顏憶輕咳了一下,見大家都不打算說話,不得已開口催促道。
「既然沒有人打算坦白,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們就只好投票表決了。」
「我們分別闡述一下自己沒有受傷的理由吧,這種座位擺放剛好也很便於我們之間的溝通。」顏憶笑了一下。
「反正不是我。」張煥煥扭過去臉,擺出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我身上沒有傷口,不是我。」
顏憶眨了一下眼,顯然,這種理由不充分的闡述並不足以說服她。
「那之前的感染者為什麼會找你。」
「我不知道啊!」張煥煥頭埋在兩膝間,大聲喊道,「我救了她啊!」
說著,她猛然擡頭,目光恨恨地看向顏憶。
「還不是因為你!」
「你之前讓我們做紙帶,我們做了,她手指不小心被紙邊緣劃傷了,一直擔心會發病,實在沒辦法了,向我求助,她不想被大家針對。」
「她擔心自己會和那些感染者們關在一起,不想被掰斷手腳,就問我怎麼辦。」
「我不光安慰她,還幫她一直隱瞞……」說到激動處,張煥煥鬆開抱腿的手,站了起來。
「誰能想到她一發病居然來找我!」
張煥煥精神崩潰怒吼出聲,眼睛瞪得很圓,頸子旁邊青筋爆凸。
「我明明幫了她啊!」
「為什麼……」她咬緊牙,怒吼漸漸轉為不知所措的哭腔。「為什麼是我……」
「所以你到底有沒有受傷。」顏憶無視了她的崩潰,語氣平靜地問詢,就像是在求證一件客觀事實。
「你們……」張煥煥退後兩步,她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秦予義,又轉移視線看回顏憶。
張煥煥的眼中,他們一個沉默,一個質疑,兩種態度都令她感到一種無可適從的恐慌。
儘管她沒有與那兩人對視,但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卻如影隨形地跟在她的腦後,將她架在火上炙烤一般,令她無比煎熬。
仿佛他們早已看穿了自己在隱瞞傷情,在用目光一點點凌遲自己,逼迫她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放棄自己的意志,失控說出真相。
他們想把自己變成感染者……不,不如說……在他們眼中,自己已經是感染者了!
他們在用一種看死人的眼光看自己!
張煥煥感受到頭腦中一種名為「自我」的存在正在融化,隨著她動搖不已、孤立無援的狀態,漸漸從自己的靈魂中流逝。
這一刻,她腦中有一個悲觀的念頭:
她覺得,這間審訊室正是因為有他人的存在,才會變成這種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地獄。
「你們……」張煥煥擡起眼皮看向審訊室緊閉的大門,眼神像是困獸一般猩紅,她仿佛已經陷入一個走投無路的泥沼,無論怎麼掙扎都沒有辦法逃脫煎熬。
忽然,一點銀光從她的衣角邊緣亮起,將審訊室內溫馨的暖黃色頂光折射得冷硬萬分。
「我得把你們和我變得一樣……」
張煥煥拽出她一直藏在衣服底下的剪刀,尖銳的鋒利的一端朝向離她最近的秦予義。
「反正我已經這樣了……你們不如一起來陪我!」
她大喊一聲,高舉著剪刀就要朝秦予義的肩膀扎去。
秦予義撩起眼皮,冷靜地看著張煥煥的動作,紋絲未動,沒有生出躲避的想法。
張煥煥的動作在他眼中就像是慢動作播放一樣。他面前這個從小就生活在安逸的上城區的普通人,沒有任何打鬥方面的訓練痕跡。
此刻她突然生出攻擊想法,身體卻跟不上意識,腳下踉蹌,不出兩步就會被腳下翹邊的地毯接縫絆倒。
秦予義自覺沒有必要躲開。他注意力集中在身後的老鹰鵰塑上,迫於被監視的威脅,為了足夠低調,慢慢放空大腦。
「唔!」
銀芒的尖端刺穿了什麼,一道血光濺出,幾滴血液融進地毯之中,轉瞬即逝。
眼前的一幕完全出乎秦予義的意料,他不由地一愣,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張煥煥跪倒在上,她被顏憶拽住衣領,同時也被捂住了眼睛。
可她卻聽見了皮肉被銳器刺穿的聲音,鼻端也嗅到了絲絲逸出的血腥味。
當下張煥煥的心魂一震,下意識脫口而出之前對顏憶的稱呼。
「顏姐……你……」
她居然被顏憶救了!
剛才即將被絆倒的時候,她剪刀尖端朝上,眼看著就要扎向自己的眼球。
但顏憶卻救了她!
「你是我從宿舍帶出來的人。」
顏憶因疼痛而有些虛弱的聲音在張煥煥耳邊響起:「看你在我面前變瞎,我怎麼可能坐視不管。」
「但你……」
「你不是……」
張煥煥顫抖著嘴唇。
「你不是討厭我嗎……」
顏憶笑了一聲:「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樣的啊。」
顏憶鬆開手,將插在手臂上的剪刀拔掉,鮮血從血窟窿里小泉一樣立刻涌了出來,她蹲在原地,不在乎地甩甩手,衝著秦予義挑了挑眉。
「現在就剩你一個了。」
「我們很快都會發病。」
「之前你告訴我,下城區的經驗是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求生的機會。」
「嗯。」
秦予義雙手交握在一起,微微泛起白的關節昭示著他此刻的內心絕不平靜。
「我可以想像得到,那種生活一定不輕鬆,齟齬和攻訐像是家常便飯。」顏憶嘆了一口氣,「比起你們,我們還是過得太滋潤了,滋潤到無法真正狠下心。」
顏憶看著自己身旁不斷發抖的張煥煥,虛虛地笑了下,換了只乾淨的手掌揉了揉她的頭髮。
「我本來可以接收你的經驗,不要管她。任她戳瞎自己的眼睛還是自己的頭顱,這都跟我都沒關係。」顏憶有些發灰的瞳孔看著張煥煥,對秦予義說。
「可還是不行,身體就這麼自己動起來了。」
「雖然我很討厭我的父親,但他說的那句話我還蠻認同的。」
秦予義耳邊聽著顏憶的話,擡頭去看他們上方的鹰鵰像。
夢閾里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一種異樣的氛圍傳播開來,他直覺往往很準,那種他無法形容的氛圍正在慢慢改變夢閾。
就仿佛他們的情緒是一種可以量化的東西,惡意會讓夢閾變得混亂,但積極的情緒會讓夢閾穩定。
「老爹說,善良地活著,善良地面對死亡。」
「只有這樣,最後審視人生時,才足以安心。」
果不其然。
第二輪自習開始後,秦予義獨自坐在201號自習室中。
他發現,不僅桌上的書發生了變化,就連自習室內的鬼影都少了許多。
和推斷的一樣,夢閾的變異程度,和夢閾里人們的情緒變化有著強烈關係。
想要減弱夢閾里的異變……需要夢閾里人合作起來。
此時,秦予義面前桌上的書無風自動一樣翻開。
這次的書不再是馬人古牛的著作,而是一份檔案。
隨著書頁翻開,一道聲音哀慟地響起,戚戚然訴說著心聲:
「我們是人,和機甲不同,不是工具,更不是零件。」
此刻就像是按下放入磁帶的錄音機播放鍵,書中聲音聽上去帶著失真的磨砂質感,撲面而來一種昏黃的滄桑。
秦予義看清了檔案里的內容,這是種夢公司接手克隆基地後,下發的一份處決名單。
這些記錄在處決名單上的人都是機甲駕駛員,編號不同,駕駛的機甲型號也不同。
秦予義一頁頁翻過,許多話語漸漸從紙張流出。
「你不能把我們用到死,壞了就丟棄。」
「你不能吸我們的血不夠,還要把骨頭渣都吞盡!」
「我會保密,會消失,拜託你不要趕盡殺絕。」
秦予義翻頁的動作越來越快,各種不同聲線的話語如同鬼魅一般飄了出來,充斥在這四平方不到的狹窄房間。
翻到最後,聲音畫上了休止符。
秦予義忽然一頓,在最後一頁,他注意到一個名字。
【處決意見:同意】
【簽署人:商覺】
【簽署時間:2059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