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身死

2024-09-14 19:51:43 作者: 滾玉無聲

  掌門身死

  每一個傀儡,都是他幾百年來臥薪嘗膽的心血。

  梅玄晏呼吸一窒,視線落在明珠臉上。

  她高仰著頭,始終被謝聞宗鉗制著,頸間一片血紅,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他動,還是不動?

  動了,葬送全部傀儡心血,明珠也許能獲得一絲喘息之機,謝聞宗脫困,兩人都會陷入絕境。

  不動,明珠會立馬氣竭而亡。

  梅玄晏看向她身後的謝聞宗,他雙目通紅,顯然已經陷入魔化狀態,白衣處處染上血污,渾身滲透著一股屍氣。

  屍毒在他體內蔓延,再拖一拖,等毒素侵入骨髓,便有可乘之機。

  

  梅玄晏剛沉下氣,謝聞宗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掐在明珠脖頸的手猛地收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早已用靈力自封了筋脈,你再拖下去,我縱是死,也會將她拉下地獄!」

  明珠如同脫離了水的魚,再度被剝奪了呼吸,她額角青筋隆起,痛苦的眼淚不斷溢流。

  「等等。」

  梅玄晏隱忍地閉了閉眼,指間重新籠上無形絲線。

  他指節伸曲,牽絲而動,連接的所有傀儡也隨著他的牽引一齊動作,並排聚集在身後。

  不同於其他傀儡,徐弦是常人所及的白皙膚色,此刻卻血衣加身,麻木地站在正中央,眸底不復往日光彩。

  謝聞宗的嘴角幾乎裂至耳根,聲音宛如沙礫磨石般粗糲難聽,催促道:「繼續!」

  梅玄晏唇角緊緊抿成一條直線,纏繞著絲線的手幾不可察地發顫,緩緩扯動交錯的絲線。

  絲線交織震顫,身後的傀儡紛紛將手中劍擡舉到頸項邊,保持著一個自刎的姿勢,青銅面里露出的空洞眼珠似乎沒有什麼波瀾。

  謝聞宗露出狂妄的笑容,驀然咳嗽起來,往身側吐出一口鮮血,也毫不在意,煞紅的眸底里滿是急切,「繼續!」

  遠處濃霧重重,群山小徑隱於黑暗之後,唯有此片天地籠著淡淡的玄光,讓人將一切事物盡納眼底,看得分明。

  玄光悽然詭譎,夜風揚起梅玄晏紛亂的髮絲,一行傀儡動作齊整,架劍於頸側,劍鋒磨礪得雪亮,卻斜斜傾向了他們自己的脖頸。

  再離半寸,便可一劍封喉。

  不要……

  明珠被攥著脖頸,艱難地仰著頭,看著正中央面無表情的的徐弦,眼淚洶湧而出,陣陣頭暈目眩,能吸進胸腔的氣也越來越少。

  好痛,好痛啊……

  她不想死。

  也不想葬送傀儡的命。

  短短一瞬,翻湧的思緒宛如浪潮澎湃,將她嚴嚴實實裹入其中,她的眼皮瘋狂顫動,恍若脆弱撲騰的蝶翼,在不斷掙扎之中聽到心底最微弱的喊聲——

  「明珠!」

  「明珠,幫幫你,也幫幫我——」

  「再叫他幾聲爹……」

  熟悉的聲音空靈而飄渺,似在耳邊,似在心間。

  意識混沌間,明珠自視丹田,發現其中有一股久久逸散不去的模糊光影,叫喚出一道道薄冰殘雪般的清泠女聲,夾雜著絲絲恨意。

  這是……真正的謝明珠嗎?

  明珠迷迷糊糊想要回應她,可這團光影似乎沒有自主意識,遺留的只是一縷執念。

  它喃喃重複著相似的話語:「再喚他幾聲爹,叫啊……」

  「幫、幫幫我吧。」

  「這是我最後的願望了……」

  聲聲泣血,聲聲入魂,這團光影突然聚攏起來,如同激流般穿出丹田,直往腦海中鑽去。

  意識再度狂烈翻湧,謝明珠猛地掀開眼皮,眸底映出一點模糊光影,勉力從牙縫裡擠出斷斷續續的氣聲,「爹……爹……」

  兩人都驚詫地看向弱小無力的人,謝聞宗的手下意識鬆了松,看到謝明珠漲紅著臉,眼眶裡蓄滿淚水,顫動的眸光努力轉到掐著自己脖頸的人臉上,「你、你明明是我曾經最、最敬愛的爹……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謝聞宗似乎感知到什麼,掐在她脖頸上的手顫抖著慢慢鬆開,赤紅的眸底蒙上一層水霧。

  「是我的明珠,我謝家的明珠——」

  他喜極而泣,癲狂地大笑出聲,及時鬆開了手,鮮血從謝明珠脖頸中湧出,她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倒手忙腳亂地按住傷口,慌張叫道:「明珠……我的明——」

  「撲哧」一聲,謝聞宗的喊聲戛然而止,黑血自口中噴涌而出。

  他緩緩低頭而望,兩柄利劍從他身體裡相對穿出,一柄來自閃現至身後的梅玄晏,另一柄,來自面前的謝明珠。

  「你來。」謝明珠瞥了眼梅玄晏,檀口溢出刺目的殷紅,鬆開執劍的手還在止不住地打顫。

  她精疲力竭地退後幾步,摔在地面喘息,死死盯著謝聞宗。

  謝聞宗目眥欲裂地看向謝明珠,嘴唇發著抖,紅眸里滿是不敢置信。

  他張了張唇,想要說些什麼,一股磅礴的神力驟然從身後砸過來,謝聞宗似乎才聽到脾臟破碎的聲音,人已經飛至天幕。

  耳邊是獵獵風聲,蒼穹被血氣熏成扭曲的熾紅,謝聞宗猛然嘔出一口血,眼前閃過一張羅剎面孔,緊接著被凌空猛擊而下!

  巨大的衝擊力使得地面塌陷成坑,煙塵還未散盡,黑影如同鬼魅般圍攏上來,齊齊將利劍狠插入他的身體——

  鮮血四濺。

  煙塵慢慢散開,露出深坑中的血泊,謝聞宗殘破的身軀被數劍釘在中央,眼神灰敗,再無動彈之力。

  謝明珠癱坐在石塊旁,從衣袍中掏出一個小木匣,顫抖著手打開,裡面只有一張紙,上面是母親急促潦草的字跡:

  自保有餘,弒父為天。

  她深深地看了謝聞宗最後一眼,笑著咳出血,闔上了眸,一滴淚從眼角滑落而下。

  意識沉沉浮浮,許多碎片畫面在明珠眼前閃過——

  孩提時的謝明珠,最喜歡讓父親用法術變出漫山遍野的鮮花,鼓掌歡笑個不停;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謝明珠拉著父親到碧水邊沿餵養仙鶴,轉頭被父親的趣言逗得笑容滿面;

  妙齡年歲,少女亭亭而立,跟隨父親學了一身氣質和本領,敬重與尊崇並行。

  直至後來,她親眼看見父親暗中殘殺了城中的嬰童和老者,吸取其精氣,依然不敢相信,曾經最敬愛的掌門父親竟然是平生最痛恨的惡徒。

  仿佛置身於混亂的洪流,爭吵、抉擇、打鬥……一幕幕記憶從明珠腦海中掠過,最後停留在仙門百鍊的一日。

  謝明珠修行最高,先行為隊伍探路,獨自駐足在金水河旁時,一名黑斗篷人落至她的身邊,迅速扼住了她的咽喉。

  數次九死一生,但她是第一次從心底蔓延出無窮的恐懼。

  清冷凜然之人如同喪家犬般畏懼求生,黑斗篷似乎最喜歡看這種折磨人的戲碼,於是和她多吐露了一些真相。

  她說,父親甘願與她合謀,囚禁了玄武門的守護神,抽取其神力,以永駐人間;

  她說,父親暗害了許多無辜百姓,滿身污血,幫她做盡了腌臢事;

  她說,母親發現了這個秘密,為避免事情敗露,父親大義滅親,親手將母親送入軒轅城鬼煞的血口裡。

  黑斗篷說得盡興,看著謝明珠痛哭流涕,興奮地大笑起來。

  到頭忽覺無趣,黑斗篷搗碎她的金丹,廢她渾身修為,將她最後一絲氣息掐死在喉嚨里。

  但是於她而言,再多的執念,此時也該結束。

  「我的魂魄既已離去,身體留著也無用,便先借用給你吧。」

  「若你能為我報仇,那是再好不過了。」

  那道聲音恢復了輕靈,模糊的光影從明珠身體裡飄飛出來,晃悠著落至深坑裡的那具殘屍上,散落出星星點點,宛如蘆邊螢火。

  所有的怨念與恨意乘風而來,在漫長的等候過後,瀰瀰隨風而去。

  明珠臉色慘白,閉目蜷縮在角落,喉嚨火辣辣的疼,脖頸間的鮮血染紅了白裳,而她只是微微蹙著眉,不知是在緩和,還是在喘息。

  「明珠,明珠,醒醒。」

  梅玄晏落至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她半扶起身,拇指抹去她唇角的血跡,輕柔地掰開她的唇齒,塞入一顆金色藥丸。

  他從衣角邊撕下一塊黑布,將她的脖頸利落包紮好,看著她緩緩睜開的迷濛雙眼,神情凝重,「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即刻就走。」

  藥丸入口即化,涼意在體內鋪散開,與丹田內的幽火互不干擾。

  明珠咳嗽了一陣,咬著牙站起身,自覺攀上了梅玄晏的手臂。

  他唇角輕揚,正欲帶著明珠化光而去,頂上結界突然被一股可怖的力量破開!

  結界碎成齏粉,灑落在空中,遙遠的東方泛出一抹魚肚白,一道充斥著怨怒的尖利女聲直擊天靈蓋:「原來是你們闖入我的造界,改寫我的祭靈陣,還殺了我的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兩人瞳孔一震,登時擡頭望去。

  一個黑影瞬時閃至二人身前,燦金面具逼近一剎,窒息感鋪天蓋地而來,讓人不寒而慄。

  明珠生出了謝明珠所說的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勉力支撐才讓自己沒有當場下跪,只是苦苦僵在原地。

  梅玄晏拉著她飛速向後掠去,餘光瞥見一道肥大的白影,幾次瞬移落在仙鶴身側,寬袖拂過鶴頂,將明珠抱了上去,速道:「帶著她先走。」

  明珠乍然落到柔軟的羽毛上,看著頭頂熟悉的那一抹綠,莫名有種落淚的衝動。

  翠師兄竟然來找她了。

  仙鶴振翅而起,不遠處的黑斗篷發出怨毒的笑聲:「事到如今,還想全身而退?哈哈哈哈……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梅玄晏臉色陰沉,「儘管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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