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4 19:43:02 作者: 五顆水星

  第十一章

  空氣像是結了冰。

  鍾大風氣得渾身發顫,但一動不敢動,嘴巴張開又閉上,面色死灰一片。

  霍辭雙目陰沉、戾氣畢露。

  鍾騰硬著頭皮湊上去勸和,「外甥女婿,有話好說,舅公他畢竟是長輩……」

  「閉嘴。」霍辭冷喝一聲。

  鍾騰老臉一紅,被一個晚輩當著眾人面呵斥,生平還是第一次。周圍幾桌賓客被動靜吸引注意,探頭看過來。

  「這是怎麼了?」一道嚴厲的女聲傳來,霍老太朝這桌走近,人群自動散開,讓出一條路。她站定,抱著雙臂,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一圈,威嚴氣勢快要湧出來。

  鍾騰反應快,一個趔趄撲了出來,「霍老夫人,怎麼把您也給驚動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外甥女婿喝醉了,小打小鬧,弄出點動靜。」

  鍾大風腮幫子直抽動,跟他一唱一和,「這是小打小鬧嗎?老頭子我骨頭都快被那小子給捏碎了,他還拿眼睛瞪我,那雙眼跟狼崽子一樣兇狠。嚇死個人了!」

  

  說著話,像要斷氣一樣,一連「哎喲」四五聲,「你們家喜酒實在太難喝,早知道會受小畜牲這樣對待,今天我說什麼都不會來。」

  馮秀英不知什麼時候也湊了過來,站在鍾騰身邊,敲起邊鼓,「好歹也是年事高的長輩,至少該以禮相待,怎麼能這樣折騰?」

  話聽到這裡,霍老太眉心夾出一道「川」字,怒道:「還不鬆手?」

  霍辭鋒銳的氣焰瞬時熄滅,鬆開壓在鍾大風肩上的手,垂向身側。豈料下一秒,一片冰涼襲上他冷峻的面頰。他站在原地本能地閉上眼,任冰涼液體順著鼻樑、臉頰滑落,睫毛濕透了,微微顫抖。收束規整的髮絲被浸濕,垂下一縷落在眼皮上,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

  是霍老太冷著臉潑了他一杯酒。

  她毫不客氣地罵道:「別怪我不給你留顏面,是你做了不要臉的事。醉酒?這是最荒謬的藉口。本想給你機會,現在看來,你還是在國外呆著最好。」

  周圍人都驚住了,就連鍾大風和鍾騰都面面相覷。

  寧姿秀眉一緊,看向霍辭。他的頭微微低垂,酒水順著頭髮往下滴。兩手垂在身側,手指蜷起,臉上落下一片陰影。一剎間,眸底寂廖沉鬱,哀傷如風雨般清晰蔓延,恍然而逝,沒入深濃寒夜般的墨色里。

  「伯母,霍辭並非因醉酒行為不當,而是為我出頭。」

  訂婚後,她對霍老太的稱呼隨輩分變了。酒意褪去,面色恢復白皙,神色清明,「那位長者是我二舅公,我不知道舅舅會將他老人家也請來。不怕大家看笑話,剛才是因錢的問題我和二舅公起了爭執,霍辭是為了護我,才做出這樣的舉動。他沒有半點過錯。」

  這話音量不大,語氣卻十分堅定,宛如一片潔白羽毛輕飄飄落在霍辭心口。他凝視近在咫尺的她,黯淡眸底添了一抹明色。這一刻,仿佛其他人都消失了,他的眼裡只容下她纖弱挺立的身影。

  「非常抱歉。」寧姿鞠了一躬,平靜從容地說,「我不是向二舅公道歉,儘管言行有不敬之處,仍不覺得自己有過錯。是向各位來賓致歉,讓你們看了一出煩擾的紛爭。」

  她轉臉面向鍾大風,神態嚴肅,冷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別鬧到不歡而散,請您自行離開。」

  「這是對我下逐客令,你囂張得很。」鍾大風張嘴,手指向寧姿,粗聲大喊,「霍家老夫人,你睜大眼看看,這就是你們霍家要娶的媳婦。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免得讓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進門,將來有的是你們哭的時候。」

  寧姿蔑笑了聲,「本想你年事已高,給你留點顏面,但你貪婪成性,不看場合。我把話說明白,往後任何款項我都不會再出,如果祠堂又需要修繕,我會找專人處理,用不著二舅公費心。您只管頤養天年。」

  「老夫人,看見了吧?當著您的面,她氣焰都這樣猖獗,往後還不知道會狂妄成什麼樣子。」鍾大風趕緊告狀,靠近霍老太身邊,直起腰板,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態。想到寧姿的婚事可能因此告吹,整個人都覺得爽快,憋悶的氣一下子通暢了,眉毛快要揚上天。

  誰知霍老太轉頭面向他,嚴肅道:「請你離開。」

  「什麼?」鍾大風一怔。

  「這裡不歡迎你。」

  他吸了一大口氣,忍不住騰然躥起的怒火,臉脹成豬肝色,「冥頑不靈,原來你們霍家也是不明理的。好,我等著看你們以後遭殃!」

  鍾騰見風使舵,上前對著鍾大風說:「二舅,這大好的日子,何必氣成這樣?再說您的肺本就不好。」

  鍾大風情緒高漲,直接推開他,瞪著死魚般的雙目,高聲喊道:「老子今天就坐在這裡不走了,看誰敢來動我。反正我這把老骨頭要是磕了碰了,誰也逃不脫干係。」

  說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眼冒精光盯死寧姿,「一口價——十八萬。只要錢到帳,我親自敬你們小兩口一杯喜酒,然後馬上走,一句話都不多說。」

  寧姿冷道:「獅子大開口,往年要的都是十萬、八萬,今年直接翻了番。怎麼,二舅公是打算給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鍍一層金嗎?」

  「這錢具體怎麼支配就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了。」鍾大風已扯破臉面,擺出無賴的架勢,半點不遮掩。

  「我再說一次,沒錢。」她態度也很強硬。

  「看來紅鼎軒是真要倒閉了。你沒錢……」鍾大風把尾音拖長,擠出個醜陋的笑面向霍辭,「侄孫女婿,要不這錢你替她出了吧。」

  陰沉充斥霍辭眼框,他二話不說掏出手機。鍾大風得逞一笑。

  「警察,我要報案。」霍辭低沉嗓音一出,鍾大風笑容瞬間消失,轉為驚嚇,驚慌失措撲上前搶手機。霍辭手一揚,輕易避開,舉起手機給他看,屏幕是黑的。

  鍾大風一時語結,「你,你……」

  「嚇唬你的,但要是還鬧下去,我會當著你的面報警。」

  鍾大風皺眉思索,臉皮一松,「嘿,你還在嚇唬我。今天是你和寧姿訂婚的日子,宴席上叫警察來,不吉利吧?賓客也會恐慌。」

  霍辭眼裡露出嘲諷,「我自會說明情況安撫賓客。至于吉利……」

  他看向寧姿,眼裡有星火升燎,像許下鄭重的承諾,「既然決定訂婚,就是奔著結婚去,要的是一輩子,除非她反悔。」

  沒有半分衝動或敷衍,飽含虔誠,這情景像極了真情告白。

  寧姿直接呆住了,心底翻起滔天巨浪,明明醉意已消,雙頰卻泛紅。

  「何必鬧到這種地步,都是一家人。」鍾大風認慫,臉上堆積起討好的笑,擠出一排褶子,「仔細想想,修祠堂這事十八萬確實多了,但兩三萬還是得用的,看在寧姿過世親媽的份上,要不你看著出點?」

  「混帳,還敢現眼——」

  一聲厲喝傳來,眾人望向聲音源頭,只見一名鬚髮皆白、面色卻紅潤的耄耋老者拄拐走來,身邊跟了位皮膚黝黑的年輕男人攙扶著。

  鍾大風一見老者,神色一變,慌忙道:「大伯,您怎麼會來?」

  老者哼了一聲,怒視他,「我不來,怎麼知道你唱了出好戲?鍾家的名聲都被你敗壞了。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這通烏七八糟的事。我就是死了,也愧對先祖。」

  寧姿也很驚訝,「太爺爺,您老怎麼會來這兒?」

  面對她,太爺爺的臉色緩和了些,「老家那邊收到了寄來的喜帖,說你訂婚了,一道送來的還有好些禮物、補品。雖然帖子上交代我年事已高,不必非要過來,但我想親自來祝福一聲。」

  「寄了喜帖?」寧姿疑惑地看向霍辭。

  他點頭,「雖然你的意思是不用請老家的親戚來,但畢竟是訂婚,我認為禮數得守,就安排下去了。」

  他這人看上去乖張無章法,但在這件事上處理得妥帖用心。寧姿感到熨帖,見太爺爺風塵僕僕的模樣,上前攙起他另一隻胳膊,扶他坐下說話,「可聽說您老人家上個月才大病一場,現在身體怎麼樣了?」

  「好全了,只不過偶爾咳兩聲,不打緊。」太爺爺擺了下手,目光如落日般慈和溫暖。

  寧姿給老人遞上杯熱茶。太爺爺用過茶水後,面向鍾大風,「別以為我年紀大,身體不好,管不了太多事,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太爺爺越說越氣,咳了兩聲,緩了緩,看向霍辭,「你就是寧姿的未婚夫?」

  「是,沒來得及向太爺爺介紹。」霍辭態度恭敬。

  太爺爺點頭,「鍾大風雖然是你們二舅公,但他為老不尊,你看要怎麼處理。就算報警給他教訓,我也支持。」

  「大伯,您可不能這樣說啊。不能讓他報警,絕對不能。」鍾大風急得汗水直冒,「我年紀也大,病怏怏的,折騰不起。」

  他裝起可憐,趕忙說:「錢我不要了,這就走,一秒都不多留。」

  「慢著。」太爺爺制止,「讓寧姿的未婚夫決定。」

  「我尊重未婚妻的意思。」霍辭說。

  鍾大風也立刻意識到現在反而是他看不起的寧姿掌握他的生殺大權,再也沒有囂張無賴的勁頭,飽含祈求地看向她,「孫侄女,舅公剛是被鬼迷了心竅,你就饒我這一回,往後絕不再犯。別報警抓我,行不行?」

  寧姿下決斷,「可以不報警,但你立刻回老家去,往後也不必往來了。」

  「好,好。」

  「我話還沒說完,往年的帳單我有備份,你走之前印出一份帶走。麻煩儘快核對往年祠堂修繕支出明細,一切以票據為證。多出的金額……」

  寧姿話沒說完,鍾大風驚惶打斷,「你不會是想要回去吧?」

  「那倒不是。」她面不改色,「只不過要麻煩二舅公把多出的部分填補齊。」

  又看向太爺爺,恭敬道:「這些錢有勞太爺爺再行支配。修繕祠堂,安置孤寡,供家貧困難的孩子讀書,都可以,您決定就好。」

  鍾騰睜大眼,精光若隱若現,忙說:「紅鼎軒的狀況你清楚,如果要追回這筆錢,不如用在飯店,由我來支配。等生意再度紅火了,再給老家撥款修祠堂或修學校都容易得很。」

  太爺爺滿腔感動,「既然你家產業有困難,這錢就至關重要。這錢我會盯著儘快補齊,全還給你。」

  寧姿搖頭,「這一點上,我和父母親想法相同,真心實意想為家族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至於生意,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用太過執著。還請太爺爺成全重孫女一片孝心。」

  太爺爺終於態度鬆動,「好,錢我就先留下。」

  轉臉嫌棄地看向鍾大風,「這孽障我先帶回去了。」

  「太爺爺別急著走,先吃點東西,再多留幾天。」

  「不了。」太爺爺慢慢指了下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年輕男人,「重孫子帶我去他工作的城市,經過這裡,本來就只打算和你們見一面,說幾句話。午飯已經吃過了,還要趕下午的車,就不多留了。」

  「原來是這樣,下回您來多留幾天,提前告知,我帶您四處轉轉。」寧姿說。

  「我們夫婦送您老人家離開。」鍾騰堆笑。

  老人唇角逐漸落下,「我倒是許久不見你了。」

  「姐姐、姐夫走後,我撐起整個紅鼎軒,實在忙得抽不開身,否則早該去老家看望您。」鍾騰說。

  馮秀英眯笑著眼接話,「您看起來身體很好,說話中氣十足。」

  誰知太爺爺不吃這套,冷聲哼道:「我腿腳還能走動,腦子也沒糊塗。可別當我管不了事,任你們下頭的翻了天。」

  鍾騰夫婦低下頭,都不再吭聲。太爺爺接著說:「鍾騰,記得你們小時候愛上我家來,每回我都把攤好的糖餅分給你和你姐姐,一人吃一塊。你姐姐吃得快,轉個身的功夫,糖餅就吃光了。我心裡清楚,實際上她一口沒動,悄悄藏在身上,想著你回家路上嘴饞,特意留給你吃。她多愛惜你這個弟弟啊。」

  提到這段往事,鍾騰不自覺抿唇。

  「那時候你也是個懂感恩的好孩子,有別的大孩子戲弄你姐姐,就算個頭比你高,你也二話不說舉起扁擔就和他們拼命。」太爺爺的表情頓時變得沉重,「妻賢夫禍少,枕邊人是對人影響最深的。你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話不是這樣說,姐姐去世後,我們夫妻倆盡心竭力照顧寧姿,否則哪有她的今天?」舅母馮秀英尖著嗓子打斷。

  「長輩說話,晚輩哪有插嘴的份?都是當媽的人了,這點規矩都不懂嗎?」太爺爺怒喝,嚇得她趕緊閉嘴,「你們夫婦倆好自為之。記住一點,你們能過上今天的好日子全仰仗你姐姐、姐夫,而寧姿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你們的所作所為,我看在眼裡,他們也看著,老天也看著。別忘了時時刻刻摸下自己的良心。」

  之前被騷動引來,一直杵在旁邊沒說話的鐘荔荔見爸媽被訓斥得擡不起頭,辯駁道:「我爸媽不知道二舅公會挪用款項,他們也是一片好意。再說,做生意起起伏伏本就正常,紅鼎軒虧損跟他們又沒什麼關係。還有表姐,我們向來當她是一家人,倒是她,好像心裡有隔閡,把我們當外人防著。爸媽做了那麼多還被您數落,我都替他們委屈。」

  太爺爺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她一番,低聲說:「你和你父親小時候有幾分掛相,更多像你母親,尤其是說話時的神韻。」

  停頓片刻,意味深長道:「你年紀還小,還沒定性,將來有許多可能。別忘了時常審查自己內心,觀照是否心術不正,隨時糾正過來。」

  「知道了。」鍾荔荔對他敷衍應了聲。

  一場糾紛平息後,霍老太和鍾家老爺子寒暄幾句,好說歹說留他喝了兩杯茶,用了些糕點後,老爺子就在重孫陪同下告辭了,鍾大風也跟著灰溜溜離開,宴席重又熱鬧起來。

  「小插曲不必在意,大家吃好喝好。」鍾騰恢復狀態,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流竄於各桌間更加如魚得水,忙著四處敬酒,結交人脈。

  霍老太、寧姿、霍辭三人還留在原處,氣氛有些凝滯。剛才霍老太不分青紅皂白責罵霍辭,還潑了他一杯酒,後來證實是鍾大風耍橫訛錢。想起這些,她感到難堪,目光淡淡掃過霍辭,「下次遇到麻煩,把情況解釋清楚,免得造成誤會。」

  他漫不經心扯了下唇角,「您給我解釋的機會了嗎?」

  「你這是什麼態度?」霍老太臉色一沉,「要不是你行為偏激,處理不當,會引起這麼大動靜嗎?這是在你自己的訂婚宴上,真是把霍家的臉丟盡了。」

  霍辭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站著,臉上的酒漬幹了,黑髮還一縷縷垂著。

  他面容保持沉靜,但寧姿細心地注意到他手指虛握成拳,隱隱顫抖,以及深海似的眸底一閃而逝的那抹蒼涼。這一刻,她體會到他的脆弱,一股酸澀由心尖冒出來。下一秒,握住他的手,纖細柔白的手指貼在他發涼的指節上。

  霍辭顫了一下。

  寧姿目光澄澈,看向霍老太,「我帶他去換衣服,處理一下。」

  「去吧。」霍老太擺了下手。

  寧姿領著霍辭走向一旁僻靜的通道,將人潮和喧囂拋在後面,一路上手沒松過。直到走過轉角,她放開手,轉身面對他。

  只見一縷漆黑髮絲搭在他眼皮上,寧姿自然地擡手為他捋至額角,露出那雙夜空般深黯的眼眸,此刻眼底微光浮動。

  「還好嗎?」她的聲音很輕,關心不加掩飾,水一樣溫柔澄淨。

  換來的是霍辭的默然。

  只見他輕點了下頭,又垂下眼睫,搖頭。那一刻,她混沌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

  想抱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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