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2024-09-14 18:55:47 作者: 雪梨川貝

  第 35 章

  攔在林序腰上的手臂結實有力,他低頭去看,看見攬住自己腰身的袖管上有一抹跳躍的彩色。他睜大眼伏低身子扯住齊淵仔細去找,那琥珀藍的貝母袖扣上貼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卡通頭像,他愣住了。

  懷裡人突然往下一墜,齊淵以為他站不穩,把人往起來帶,卻看見林序的眼睛裡空茫茫一片,不知道在想什麼。

  縹緲遙遠的痛從齊淵手臂往下的小腹蔓延開來,林序疼得皺了眉,理智小聲告訴他是幻覺,他小口小口吸著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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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突然有些五彩斑斕的暈眩,四周消毒水味混著逐漸遠去的嘈雜擁擠,他的大腦不可避免地將他帶回了不願回憶的過去。

  那時候,他每一天都在醫院裡等,等齊淵出現,等他的手臂攬住自己。

  六年前的盛夏,那一場暴雨的車禍後,林序完全清醒過來已經是躺在醫院裡,消毒水的緊繃的苦澀里還有一抹噁心的血腥味,方瑩在外面哭,她的聲音很刺耳。

  林序沒什麼力氣關心她,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也知道她為什麼哭,他只是不想和人說話。

  醫生再次為林序檢查之後,囑咐他多休息,便出來找到方瑩,簡單講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外傷已經處理妥當,他的意識也比較清醒,但失去孩子好像對他打擊很大,家屬要注意幫助他調整情緒。」

  哭得停不下來的方瑩,比誰都慌亂,只能懵懵地接過單子點頭說好。林序不讓她告訴家裡大人,可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能聯繫上齊淵的方式全被她轟炸了個遍,偏偏這個人就跟真的人間蒸發了一樣,怎麼也找不著。

  她努力控制情緒,擦乾淨眼淚,進去陪林序。可是林序一直側臥在床上背對她,好像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太陽傾斜,曬得刺眼,方瑩小心翼翼挪到對面打算幫他拉上窗簾,才發現他一直捏著手機睜著眼,根本沒睡。

  汗毛瞬間豎了起來,方瑩到病房裡已經快半個小時了,這期間林序一直保持著一模一樣的姿勢,沒有移動過分毫。

  心裡一陣兵荒馬亂,方瑩蹲下去小聲安慰他:「我給齊淵發消息了,他看到就會過來的。」

  那雙空洞的眼睛眨了眨,迎著光還能瞧見順著發縫消失的淚痕,林序問:「那他怎麼還沒出現?」

  方瑩低了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齊淵還沒出現。

  窗外日光正好,色彩明麗的夏日有熾熱的火紅太陽、搖晃的翠色枝葉、芬芳的五色花朵,可是林序的病房裡只有苦悶的白與藍,他身上是至今仍未散去的血腥氣,在消毒水層層掩護下躍躍突圍。

  病房裡開著空調,可是方瑩總覺得對林序不好,固執地將窗戶推開一扇,熱呼呼的微風一次次拂動著純白紗簾,和室內冷氣在窗邊交匯成兩截無法和解的陰陽斷崖。

  護士進來給吊瓶里加了一種黃色的藥水,又一言不發地離開,手背血管突然刺痛起來,應該是新加的藥物比較刺激,方瑩一無所知,她依然抱著手機堅持不懈地尋找齊淵。

  林序空濛的目光移到她身上,瞧她眉頭緊鎖一副要哭的模樣,就知道她在幹嘛,也知道她找不到齊淵。

  這種時候,但凡認識的林序的人知道了他的情況,都做不到無動於衷吧。這實在是他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大的一道坎兒,可是那個說最在乎他的人,卻遲遲不曾現身。

  林序笑了,紅腫的眼睛一彎便盛不住眼淚了,不知道他是對方瑩還是對自己說:「你也知道他不會來。」

  一瞬笑意混著淚水堆積的片刻亮色,很快便一寸寸黯淡下去,他依然臥在病床上,像一株枯萎的玫瑰,褪去了艷麗和馥郁,沒有大喊大叫的力氣,也沒有痛哭流涕的心情。

  夕陽西下,天邊晚霞燒作一片艷艷火光,橙紅光芒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逐漸冷卻凋零。

  一天過去了,女性omega方瑩不再適合守著林序,護士催了好幾次,她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夜幕降臨,病房裡只剩下林序,周圍好像更安靜了。疲倦的他努力想讓自己睡過去,可是心裡百轉千回,一剎那便有千百種猜測和數不清的懊惱後悔襲上來。他控制不了自己,不停地復盤假設,不停地寄希望於每一個下一秒。

  時光流逝,希望從盼望逐漸變成了奢望,等到林序出院那天,依然沒有齊淵的半分消息。讓方瑩感到奇怪的是林序的媽媽,吳慧阿姨這兩天也沒有再找過林序,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這種奇怪的感覺,很快在手忙腳亂的出院程序里被她拋諸腦後。

  目前的狀況肯定不能回家,他拒絕了方瑩送他,自己一個人回了小小的屋子。

  林序不敢將妄想說出口,甚至不敢多想多猜,他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口,懷揣著希望推開家門,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沒有人回來過。

  最後的希望幾近破滅,林序突然來了勁兒,他衝進家裡,一間間屋子找過去,一遍又一遍,直到被箱子絆倒在地才停了下來。

  這個紙箱應該是阿澤用來收納自己東西的,他們打算搬走,可是為什麼最後什麼都不要,就直接逃走了呢?

  是料到林序難纏,所以聲東擊西,就這麼悄悄咪咪謀劃了逃跑嗎?

  摔在地上的林序幾乎察覺不到疼痛,他的表情也沒有太大變化,但是指尖的輕顫和肩膀的抖動卻完全壓制不住。

  此刻,被拋棄這件事似乎遲遲地塵埃落定,悲愴的絕望從心口蔓延開,急速吞沒了林序整個人。他的腦袋裡走馬燈似的播放最後一次和齊淵在這件屋子裡爆發的爭吵,不對,不算爭吵,齊淵從始至終冷靜沉著,幾近瘋狂的只有他自己。

  不敢想像在齊淵眼裡,當時的林序有多麼面目猙獰不可理喻。可是明明錯的是齊淵啊,自己什麼都沒做錯,日子好好地過著,為什麼突然一切都崩塌了。

  他想不明白,他的心空落落的,手機你鬧鐘突然伴著震動大叫起來,那是方瑩擔心他忘記吃藥特別調的。

  林序艱難地撐起身子,麻木地找到掉在門口的背包,翻出護士幫他分好的藥。打開一盒,看也不看直接倒進嘴裡,四下望了望才意識到屋子裡沒有水,冰箱裡應該還有,但他不想動了。

  機械地咀嚼著混雜的藥片,苦澀的粉末在他嘴裡爆開,黏住他苦得令人落淚。

  垂著腦袋出神的角度,讓目光剛好落在平坦的小腹上,林序突然抖了一下,罪惡和羞恥突襲而來逼著他懺悔。

  當林序意識到孩子沒了,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沒有了強行留住齊淵的理由,這真是一個可怕可恥的想法,他都不知道,怎麼就會出現在他腦子裡?

  沒有人期待過這個孩子,包括林序自己。它在他和齊淵走入絕境之時出現,他把它當成挽救這段關係的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想告訴齊淵,他說了不算,他們還沒完。乃至於根本沒有思考過,這個孩子本身與自己而言的意義。

  可是那時候的林序找不到齊淵,怎麼找都找不到,所有的精力全都投入到尋找中。腦袋裡只有找到他留住他這一個念頭,對於這個憑空出現的插曲,甚至來不及有任何觸動。

  他把孩子當成可以利用的工具,能夠控制齊淵的把柄,卻獨獨沒有靜下心來感受它的存在,更來不及對它說一聲歡迎光臨。

  他知道自己的確沒有做好迎接新生命的準備,但他更承受不起它突襲而至,卻又如風消逝地來回拉扯。

  「你看,直到現在,我仍然只在意自己,難怪他們都要離開我。」他對自己說。

  沒有人理他,寂靜的屋子裡只剩下失魂落魄的一個人。

  孩子月份太小,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證據,硬說有,那只有林序身上染血的布料。

  林序出國前,悄悄地去了一趟齊淵的老家,齊家的老屋子早已經荒廢了許多年,孤獨地被半山腰的雜草叢遮擋了大半。

  草尖之上漏出來的土牆頹瓦很不穩當,瞧著隨時都可能再塌一半,老屋子背後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陰森竹林里埋葬著齊淵的父親、祖父、祖母。小時候林序跟父親來這裡陪齊淵兄弟掃過墓,那時候這屋子便已經老得不行,他們匆匆而來,匆匆離去,沒有人跨過草叢再踏進過那一片危險區域。

  林序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這裡,時間仿佛停滯在了小時候的暑假,這裡還是原先的模樣,似乎沒有什麼改變。他沒有多停留,在竹林里選了處靠著山壁的角落,就開始挖。

  小小的一個坑,小小的土堆,不費什麼力氣。最後一捧土撒上去,林序還是沒忍住落了淚,他一個人悄悄來這裡,還要趕著時間回家去,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帶,這是個不能見光的秘密。

  哪怕是一顆野果,一朵野花也好,林序想留點什麼在這裡。

  但是不見光的竹林里除了枯枝敗葉什麼都沒有,走到竹林邊緣處,才發現老屋角落裡有幾株細瘦羸弱的野花。

  小小的花朵就連花瓣都長得稀稀拉拉,不惹人愛的樣子,林序伸出去的手頓了頓,最後只摘了一朵。把這一朵淺黃的小花放到小土堆上,他就該走了。半晌,他愣在小土堆前,有些轉不過身。

  直到這時候才出現一些遲到的思考,即使留不住齊淵,他也還是想帶這個孩子來這人間走一遭。

  可惜,他的期待與愛終究是來遲了,土堆里的孩子切切實實存在過,卻又似乎從不曾來過。它是一顆不曾綻放的花蕾,不會有除林序之外的人緬懷悼念,土堆上很快就會枯萎凋零的野花是它唯一收穫過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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