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長柳戲院
2024-09-14 18:36:47
作者: 擲生
第01章 長柳戲院
今日事少,謝霖早早便從翰林院回了家。
王府里安安靜靜的,只有幾個下人在清掃地面,謝霖看著廊間偶然落下的黃葉,秋天是要來了。下人沒有避開謝霖,掃帚直接揚起的塵土順著鼻腔鑽進肺里,嗆得他一陣咳。
謝霖肺不好,這是老早就落下的毛病,一遇著寒氣就咳個不停,肺里撕扯著破鑼一樣的聲音,成了院子裡唯一的動靜。掃地的僕人不動聲色地躲了躲,像是也怕染上這惡鬼一樣的破毛病。
他忽然有點後悔,為什麼要回家來,不如就在翰林院裡多坐一會,看看折本也好,和學生聊聊天也好,回了家也只有死水一樣的屋子,屋子連著屋子,蔓延著把他圍起來。
只是今日中秋,學生都早早回家了,或許一個人過日子就是比較容易丟掉時間,前幾日謝霖看著天上將圓不圓的月亮,沒想到竟是中秋,直到今天學生帶了月餅給他,他才反應過來。
既然是中秋,那也該團圓。
謝霖疾步穿過廊亭,進到臥房的時候一陣陰冷,沒有人提前燒起炭火。
只要入秋就帶了涼意,更不要說他住的偏房採光取暖本就不好,涼氣又激得謝霖咳了起來,他顧不上喝水,壺裡大抵也沒有熱水,手腳麻利地換掉朝服,猶豫半晌,挑了一身月牙白的長衫。
紀淵住的正房不遠,兩步就到,只是這段距離像楚河漢界一樣隔開他們一對夫妻,從不互探邊界。
想到這,謝霖自嘲地笑笑,哪裡算是一對夫妻呢,自己不過是七皇子殿下的一個側妃罷了。
不出意料,紀淵房裡沒人,炭火倒是暖融融的,還不見一絲煙氣,謝霖不經意地嘆口氣,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也只有這裡可以喝到熱茶了。
熱水還沒潤喉,管事就迎了上來。
「大人您回來了。」
「現在幾時了?」
「已經戌時三刻了。」
謝霖放下茶杯:「殿下呢?」
管事一副難為的表情,謝霖不信他不知道,只是不便說罷了,一時間謝霖只覺得累,想這中秋不過也罷。
出了房門,管事緊緊地跟著,像是怕他再隨意進入紀淵的房間。
天地昏黃,落得全是影子,秋風一陣激涼,月白的衫子雖是好看,但也單薄。
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居然還想著靠打扮姿色博取夫君一眼寵愛,謝霖只恨自己愚蠢至極,但心裡空落落的,門口長立良久,終於是和管事說:
「備個馬車吧,」謝霖長出一口氣,不論什麼河什麼界,還是要自己邁越,等是等不來的,「再勞煩取我一件袍子來。」
管事遲遲不動,難為地回:「大人,府里的馬車都遣出去了。」
謝霖回身問他:「又不是只有一輛,難道你家殿下長了三個屁股不成?」
「殿下是只帶走一輛,但另一輛前些日子指出去了,還有一輛後輪在修。」
這麼大個王府,一輛車也用不動了,謝霖越發覺得自己是個玩笑,不再講話,徑直離去。
太陽落山後的天氣更冷,街上人也少,都早早收攤回家過節,只有幾個貪玩的孩兒舉著燈籠亂跑,添了些合歡的氣氛。
月白的衫兒穿過長街,挾著一縷清蘭香拐入了花柳巷,合該是淨白如秋月的氣度,卻在踏入長柳戲院的時候岔了氣。
長柳俏兮君長留,雖是戲院,倒也做鶯聲燕語的交易。
七皇子紀淵正在此處長留,與三兩權貴舉杯歡笑,刀削俊逸的面龐如今酒醉酡紅,朗目舒展,氣度瑰偉,細紋蜀繡的衣領敞開大半,正摟著一個戲子調笑交談。
「錢兄說的極是!」幾人不知聊到什麼,爆發出一陣鬨笑,紀淵向對坐的錢尚瓊舉杯敬酒,仰頭飲盡,長發披散,懷裡小唱擡手替王爺將額前的發拂去,眾人笑談間,聽得一陣破鑼咳嗽的聲音闖入。
紀淵與人交善本就心煩,聽這聲音更是煩躁,酒杯一砸,直問外面的僕從:「誰啊!咳個不停。」
「是我。」講話人像是先天不足,中氣匱缺,聲音輕而慢,但潤澤好聽。
木門打開,謝霖走了進來,還不忘停步向身後沒有攔住他的僕人致歉,僕人漲紅臉退了出去,留下謝霖站在一眾人面前。
微垂的睫毛一眨,皎皎眼眸將席間幾位都看了個遍,接著便禮數周全地一一行禮,倒是一個都沒認錯,甚至連在場的戲子都打了個招呼,說完對著紀淵懷裡人問道:
「不知這位公子怎麼稱呼?看著實在面生,今日怎不是青青公子作陪?」
他這一問,紀淵和懷裡的戲子都坐不住了,小孩也自知不是插話的時候,悄悄退到一旁跪著。
周圍一眾人都是看戲的表情,一個側妃跑到煙柳地來尋喝花酒的丈夫,實在是比這戲院平時上演的還要有趣。
平王殿下的家務事在尚京可是為人津津樂道,不止他那側妃呷醋厲害,管教夫君之勢如同正妻,更是因為謝霖曾經的特殊身份——皇子少傅。
差不多就是學生娶了老師做妾,雖然謝霖的官位在成親時已不再是少傅,但當時一樁婚事可謂轟轟烈烈,而且謝家三朝閣老,雖然到了這一代家世沒落,但依然是忠良之後,文骨錚錚。
人都喜歡看些虎落平陽的戲碼,如今清骨文臣跑到戲院來抓人,也是有趣。
紀淵被敗了大半的性子,一想今日之事被謝霖壞了全盤,劍眉一擰,毫不遮掩地嗤笑道:「不是青青公子作陪,是愛妃想來陪本王嗎?」
謝霖聽了這辱人的話,身子晃了晃,面色不改:「殿下說笑,夜深露重,霖來接殿下回府。」
「若是我不回呢?」紀淵一手將旁邊跪著打顫的戲子攬到懷裡,肩頭的袍子滑下一半,更是風流放浪。
謝霖垂下眼睛,淡淡應道:「那還請殿下穿好衣服。」
紀淵最恨的就是謝霖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什麼都不在他眼裡。
「穿衣服?來這裡玩,總歸是要脫的,穿它作甚。」說完挑著下巴摸了一把戲子的臉。
空氣里靜悄悄的,周圍眾人都秉著呼吸,看謝霖站著說不出話,呼吸也困難的樣子,半晌憋了一句:「君子為人,當正衣冠。」
謝霖之前是紀淵的老師,縱然早就不是了,後來嫁入王府也以年長者自居,所以時常一副教書的模樣。
誰知紀淵忽然笑出聲來,對著謝霖說:「愛妃這是何意,你我早就不是師徒關係,若是還這一副架子,那學生問老師一個問題,」紀淵坐直身子,「夫為妻綱,對也不對?」
「對。」
「你不是妻,是妾,配不得本王對你一心一意。為妾室,就是要和他人一起侍奉本王的。」紀淵像是玩到了什麼有趣的遊戲,擡手沖謝霖勾了勾。
「過來。」
謝霖只覺得肺里抽痛,連帶著心也疼,廣袖下的手狠狠攥著,指甲掐進肉里,他明白自己過來免不了要受辱,只是沒想到紀淵當真這麼狠心。
看著謝霖沉默地跽坐在他身邊,紀淵另一隻胳膊擡起架在他肩上,勾了一縷頭髮把玩,他只要看到謝霖崩壞的表情就舒心,從師生到夫妻,謝霖從來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就算沾了情慾,紀淵也從那平淡如水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愛意。
沒有愛意,那就恨,就辱,更何況謝霖本來就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一想到過去的事情,紀淵臉色一寒,揚了揚下巴:「去,給李公子敬杯酒。」
自從老友離京,謝霖已經四年不碰酒了,以前他偶爾也喜歡小酌一杯,後來一同喝酒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而且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大夫囑咐千萬禁酒,所以再沒喝過,但他不願起口舌之爭,斟了滿滿一杯,一言不發仰頭喝下,不想還沒喝完,頭髮被人向後一扯,火辣辣的酒液卡在喉嚨里,引起一陣咳嗽。
謝霖應對不及,拿了衣袖來捂。
「敬酒不會說話?」紀淵狠道,「重喝。」
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謝霖看著袖口濺的猩紅半點,收了衣角,依舊斟滿飲盡,一言不發。
烈酒入喉,燒胃燒心。
「重喝。」
身後傳來的聲音比酒更令人心寒,謝霖毫不猶豫又是一杯下肚,卻怎麼也不張嘴。
紀淵有意挫挫謝霖的意氣,但看著謝霖弓著腰咳嗽,月白的衣裳隨著瘦弱的身軀一顫一顫,不由得鬆開了搭在戲子身上的手。
對面的李為有些看不下去,他父親與謝霖同為翰林學士,平時父親口中的青年才俊如今在自己面前受辱,他著實不忍,而且謝霖較他年長,職位也比他高,如此反覆實在上下顛倒,於是趕在紀淵開口前舉杯,回了謝霖的敬酒。
「多謝謝大人,在下實在不敢當。」
本想就這麼算了的紀淵被人截了話頭,悻悻冷哼一聲。
他本就不再想折騰謝霖,剛剛也是一時酒意上了頭,現下看著謝霖止不住地咳,正經跽坐的身子仿佛較上次見面清減了許多,本就細瘦的腰如今看來更是不堪一握。
今日風冷,不曉得他怎麼只穿了一件單衣出門。
終究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紀淵嘆息,他和謝霖本不該如此,誰叫枕邊人心腸歹毒,過往風月情誼也煙消雲散了。
看著熟悉的背影,紀淵不免憶起往事……
當年謝霖是大皇子紀含的伴讀,而紀含是紀淵最好的哥哥,三人常常一起讀書作伴,也有過一段快樂時光。只是紀淵沒想到謝霖私下污衊紀含,最終讓皇上遣大皇子到北境,永不得歸京。那之後紀淵便恨透了謝霖,儘量不與他相見,只是不知他又使了什麼手段,讓皇上許他做自己的側妃。婚後不免相見,紀淵恨謝霖手段刁鑽,便時時用他所求之物欺辱他。
彼時謝霖還撐著年長者的架子教他夫妻相處,恩山義海,他便縱著外界嘲笑謝霖委身為妾,當時孩童玩鬧,唱著歌謠沖謝霖扔泥巴,弄得一身白衣儘是污泥,後來謝霖便只著青衣,不再穿白。因為眾說紛紜,謝霖又拿出妻子的模樣,天天追問他的行蹤,他嘲諷為妾者善妒當休,日日不著家。漸漸地,耳邊謝霖管教的聲音變少了,有時他回王府一住一周,兩人一面也見不到。之後再見,紀淵只覺得謝霖一次比一次瘦,且咳疾遲遲不愈,但紀淵恨他害了紀含,也沒有請太醫看顧。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謝霖穿了一身白,來這煙柳地尋他。
「回家吧。」
耳邊傳來謝霖略帶嘶啞的聲音,紀淵驚覺,悶聲放開懷裡的戲子,起身拂袖而出,聽得謝霖向錢李二人道別,而後跟在他身後。
轎里很暖,紀淵率先進了車廂,等了許久,馬車都動開了也不見謝霖上來,窗外一看,卻見謝霖孑身一人走在車後面,細白的身影看起來搖搖欲墜。
紀淵叫停馬車,揚聲問謝霖怎麼不上車。
謝霖遠遠立在後面,幽瑩的月光照不明白他的身影,只聽遙遙一聲:
「霖身份卑賤,不敢上車。」
紀淵看四周也沒停第二輛車,問道:「你的車呢?」
「霖步行而來。」
秋季夜裡濕冷,謝霖就這麼著著單衣踏霜尋他,紀淵不由有些頭疼:
「養之……上車吧。」
這是二人一貫的默契,若是爭吵了不快了,喚了小字,就是低頭。
謝霖沒再固執,悉簌簌上了車,但即使坐在軟凳里,身體依然止不住的寒顫,紀淵看他像是凍麻了,還是沒明白為什麼出來尋他。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謝霖看向窗外,淡淡來了一句:「今日中秋。」
中秋月圓人團圓,謝霖孤身一人許久,節日卻還奢求一點氣味。
車裡兩人都靜了,陡然一起過節,兩人都不適應,馬車到家了也沒有講一句話,紀淵先下了車。
夜色深重,謝霖眼神不好,一眼看過去一個黑影杵在門口,便出聲詢問:「紀淵?」
影子回頭,看謝霖狐疑的模樣,似是不信他會等人一樣,心裡又一股氣堵著上不來,想要拂袖離去,忽然憶起謝霖眼神不好,晚上有盲疾。
「看得到嗎?」
「能走。」
他倒是惜字如金!紀淵又等了等,看謝霖慢慢挪騰著腳步,也沒有想要找他說話或者尋他幫忙的樣子,冷言發作:
「大人半夜找本王回來,就是為了在這風裡等你嗎?」
「殿下可以先回房。」謝霖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仿佛聽不懂紀淵在說什麼。
「好,」紀淵氣笑了,「今日中秋,好個中秋!謝大人倒是好大的面子!」
言畢,人就氣沖沖走掉了,適才迎上來接人的管事和僕從也呼啦啦全跟著去了。
好大的面子,謝霖心想,他一個妾室,哪來這莫須有的面子。
謝霖手心裡全是汗,他在黑夜裡與盲人無異,適才的三杯烈酒如今在胃裡翻騰,涼風又激得人鼻腔疼痛,在紀淵面前一直忍著,終於摸索著扶住一棵樹,先是斷斷續續吸了一口風,接著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咳疾引發乾嘔,帶來的窒息令人頭暈,濃重的夜色讓謝霖走得很慢,王府里的路他大概也熟悉,謝霖就這樣摸索著前行。
眼睛是他先天不足,一直如此,只是從前夜路並不需要一個人走,總有人牽著他小心避開每一處危險,保護他免受黑夜侵擾。
「謝霖哥哥這邊走!」
許是黑夜讓人恍惚,謝霖又想起以前住在紀含府里的日子了。
子靜……謝霖嘆著紀含的小字。
若是你當時知道留我在京會是如今這般光景,定會帶我一起去北境。
只是留下子洄獨自在這吃人的京城,誰能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