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痴鬼（一）

  第51章 51 痴鬼（一）

  

  「方琴殿祝岐判官，從今起，掌因果簿，望盡心職守，與掌燈大人，一齊守護三界輪迴之事。」閻羅身邊的小鬼使厲聲念道。

  祝岐深鞠一躬，恭敬應承下來。

  小鬼使轉身飄走了。

  祝岐已經在方琴殿待了快三月，閻羅才派鬼使姍姍來遲。不清楚閻羅是真的放心方琴殿的他們，還是故意為之。若真是故意為之，閻羅究竟有何目的，祝岐倒是思量不清了。

  他走進方琴殿，門口的小鬼使向他恭敬鞠躬，一路走過，昏黃的燈籠於無風處搖搖晃晃。

  長長的甬道盡頭是方琴殿的議事殿，祝岐一路走一路想，那人此刻一定閉眼小憩於臥榻上。

  如此想著，祝岐來到甬道的盡頭，輕推開殿門，果不其然，柳鈺半臥著，闔眼休息。

  祝岐悄步上前，從柳鈺身側拿走翻開的因果簿，繾綣地望了柳鈺好一陣，終於收回目光轉身要走。

  「站住。」慵懶的聲音乍然從身後響起。

  祝岐腳步一頓，轉過身去，目光微微躲閃。

  柳鈺微眯雙眸，伸手道：「給我。」

  祝岐似是下定了決心，沉默片刻，倏然仰首道：「我是方琴殿掌因果簿的判官，因果簿理應由我保管由我鑽研。我來三個月了，因與果到底為何我都不明白，若日後碰見亡魂，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柳鈺的眼瞳瞬間閃過猩紅的光，手指輕勾，「你來。」

  祝岐試探地上前，一步一步上了台階，來到柳鈺的臥榻前。

  柳鈺：「坐下。」

  「坐……坐下？」祝岐看著柳鈺半側的身子，只有柳鈺腹部前有些許空隙供他坐下。

  柳鈺點頭。

  祝岐轉身，大腿使勁控制自己的身體，緩緩坐下，只有半個屁股輕挨床沿。

  他剛坐下，因果簿被柳鈺扔在半空懸浮，並展開了第一頁。

  柳鈺說：「念給我聽。」

  祝岐費力辨認上面的古字，半天都認不出第一個字是什麼。他尷尬地回頭，剛要問柳鈺第一個字念什麼，目光倏然撞上柳鈺的眼睛，一瞬間，祝岐好似心臟停跳一拍。

  柳鈺怔怔地望著他，眼眸中有著說不出的情緒。

  這情緒祝岐一看便覺心頭湧起莫名的酸楚，因為其中有著巨大的哀傷和……思念。

  祝岐磕磕絆絆開口：「大人……」

  柳鈺眉頭一挑，方才那眼眸中的情緒消散得無影無蹤，速度快到祝岐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何事？」

  「第一個字，我不認識。」

  柳鈺沒有去看因果簿，而是直視祝岐，道：「鬼。」

  祝岐：「……鬼。」

  柳鈺：「沒錯，鬼域的鬼。」

  祝岐：「因果源自……鬼嗎？」

  話音一落，柳鈺倏然笑道：「聰慧。」

  這一夸，反倒讓祝岐不好意思起來。

  柳鈺又問：「你可知，因果為何來源於鬼？」

  祝岐略加思索，說道：「我猜測，鬼有執念，執念化成了因果。」

  「你可知忘川為何物？」

  「忘川水，可吸納有資格輪迴轉世之魂的記憶。」

  「沒錯，忘川水中有一條真龍，三界尊稱其為真龍神君，祂身旁跟隨了一名判官。」

  柳鈺說罷，不再開口。

  「然後呢？」祝岐急切問道。

  柳鈺輕掃一眼祝岐，「何來然後？」

  「你——」祝岐剛脫口，便驚覺應該用敬語，便立刻轉道：「大人，你還未說忘川與因果有何關聯？」

  「你怎知有關聯？」

  「若無關聯，大人為何與我提起忘川？」

  此話落，柳鈺沒有氣急敗壞，更沒有如祝岐所願將忘川的一切全盤托出。

  柳鈺倏然看向方琴殿甬道的盡頭，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緩緩道：「忘川，你永遠不許去。」

  說罷，柳鈺不由分說推了祝岐一把。祝岐一個踉蹌，險些從高階之上跌落。

  他不解又帶了些怒氣回看柳鈺，誰知柳鈺翻了個身，不再看他。

  祝岐見狀，氣消得也極快，衝著柳鈺的背影微微嘆氣，從空中抓住因果簿塞進懷中，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路小跑，祝岐進屋便立刻關上房門。

  他走到桌前，翻開因果簿的第一頁，看向那個新認識的「鬼」字。他按照「鬼」字的造形規律，拆解了後面的字，慢慢讀了起來。

  祝岐沉浸其中，不知時辰幾何，方琴殿外倏然亮起了燈。祝岐猛然從因果簿中擡起頭，驚覺竟到了人間的七月十五。

  他來到方琴殿三個月，雖未正式掌管因果簿，卻也學了不少地界的規矩。

  比如人間的七月十五，柳鈺就要去黃泉路為從人間而來的亡魂掌燈。他這個掌因果簿的判官自然也是要跟隨其右的。

  祝岐連忙收起因果簿，換上紫色官袍，推開門便要追上柳鈺，卻在踏出房門的第一步時，頓住了。

  他想到了柳鈺對他說的——忘川，你永遠不許去。

  既要送亡魂前往忘川，補全因果簿，自然是要隨亡魂前去忘川，在亡魂喝下孟婆湯記憶傾瀉進忘川水之前，明確他的前世今生因果。

  可柳鈺說不許他去。

  祝岐在柳鈺的命令和判官的職責之間搖擺不定，就在此時，殿外的燈倏地暗了下去。祝岐明白，柳鈺出發了。

  幾乎是本能，祝岐奔出了方琴殿，在柳鈺離開前，追了上去。

  柳鈺的術法帶到了祝岐，兩人閃現在黃泉路口。

  祝岐落地腳步不穩，一下子抓住柳鈺的手臂，穩固自己的身形。

  柳鈺手上提著的燈被祝岐帶的一晃。

  這一晃，祝岐眼前猛地被閃了一下，心也跟著重重跳動，眼睛竟是不能離開燈盞分毫。

  直到祝岐感覺眉心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才恍然回神，怔怔地看向柳鈺，發覺柳鈺眉眼間滿是怒意。

  祝岐連忙鬆手，恭敬道：「衝撞了大人……」

  「回去。」沒有責備也沒有怒氣，柳鈺沉沉吐出兩個字。

  祝岐試圖爭取：「因果簿判官本就該隨掌燈大人前往忘川，這是我的職責！」

  「吾說，回去。」

  這次柳鈺沒給祝岐辯解的機會，轉身之後的衣袍一抖，無形間將祝岐推開三步遠。

  柳鈺踏步便要往前走，祝岐向前追道：「大人！」

  「大人。」不等祝岐再說些什麼，一個聲音從身後乍然響起。

  祝岐回頭看，竟然是孟婆。

  只見本該在黃泉路盡頭，在忘川水旁等候亡魂到來的孟婆，經來到了黃泉路口。

  孟婆衝著柳鈺道：「大人，祝岐大人既然來到地界，便是因果所致，大人萬不可強求。」

  柳鈺微微側身，低沉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屑：「事到如今，你與閻羅還信萬物為一因果不可干涉？」

  孟婆笑道：「千百年來，萬事萬物皆按因果發展。大人是不信，事到如今，又有哪一次得償所願了呢？」

  此話落，柳鈺周身地氣息霎時變得冰冷，就連祝岐都發覺出不對來。

  孟婆見狀，不退反進，走到祝岐面前瞧了瞧，突然笑出了聲道：「真沒想到，這麼快又見到你了。」

  祝岐頓覺莫名其妙，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他求助地看向柳鈺，後者卻特意避開了他的目光。

  孟婆又走向柳鈺，輕言道：「忘川的那位，他總要見。他既存在於世間，便逃不過如今執掌忘川水的那位的手掌心。大人，老婆子我和閻羅都已無他法，當年的那個祂更是身隕，我看在祂與我們的情誼上勸誡大人，莫要以卵擊石。」

  柳鈺聽罷，側過身與孟婆拉開距離，冷笑道：「祂與你們的情誼？若不是你們，忘川的那位，豈敢有如今的氣焰？祂又為何身隕，孟婆，你與閻羅當真清白嗎？」

  「我們自然不夠清白，可我們遵循的是萬物因果。更何況，祂之身隕，大人好像更加不清白。」

  說罷，孟婆哈哈笑著，消失前對柳鈺最後道：「大人莫再逆天而行了！」

  此話畢，孟婆消失在面前。

  祝岐聽不明白他們口中當年身隕的「祂」與如今的忘川那位是誰，也不懂萬物因果若不遵循到底有怎樣的後果。

  但他知道的是，當年身隕的「祂」對柳鈺很重要。

  因為此刻的柳鈺渾身在抖，他手中的燈盞微微顫動，法力也在控制不住外泄。

  「大人！」祝岐沒忍住呼出了聲。

  霎時，柳鈺不再顫抖，恢復了原本的樣子。

  祝岐：「方才孟婆她……」

  柳鈺：「忘掉。」

  「什……什麼？」祝岐一愣。

  柳鈺的話太過乾脆和冷漠，以至於祝岐完全沒有理解。

  「忘掉方才聽見的一切……」柳鈺重複著，停頓了一瞬，又補充道：「如果你還想隨吾前去忘川。」

  祝岐的雙眼緩緩睜大，興奮道：「我可以去了！」

  柳鈺沒有再回答，來到黃泉路口前，打開了凡界與地界的通道，無數亡魂涌了進來。

  他們跟隨著柳鈺手中提的燈盞，一步一步，無意識地向前走著。

  祝岐跟在柳鈺身側，看著這些毫無神智的亡魂，不禁想起了自己。那時他也是被柳鈺掌燈照亮黃泉路，引向忘川的。

  但他清楚記得，那時這條路上只有他一人，並且他與此刻這些亡魂不一樣，他還有自己的神智。

  似是知道祝岐在想些什麼，柳鈺突道：「黃泉路，靜心。」

  祝岐倏地被點撥，再去看那些亡魂，果不其然，他們都以一種想要吃了他的眼神看向他。

  齊刷刷的目光全看向祝岐，他一瞬間起了一身的寒毛。

  黃泉路上亡魂多，厲鬼也多。

  這些厲鬼常俯身在從凡間來的亡魂身上，企圖瞞過真龍神君的忘川水，混到往生門，投胎轉世去。

  祝岐想到此，輕聲問道：「厲鬼為何不願轉世？他們既然不願意忘掉前世記憶，為何還要俯身生魂想要轉世？」

  柳鈺向祝岐冷淡遞去一個眼神，而後未提燈的那隻手一揮，祝岐周身起了一層結界。

  這時，柳鈺才開口道：「黃泉路聚集的厲鬼不是不願投胎轉世的亡魂，而是他們生前犯下大錯，不願被真龍神君降下咒罰，判去無念海受罰。」

  「竟是如此，」祝岐恍然大悟，「看來神君及祂所在的忘川水，真是三界之中最公正的存在了。」

  話畢，柳鈺深深望了祝岐一眼，未發一眼。

  這條路走的漫長，亡魂們紛紛排隊喝下孟婆湯，記憶一個接一個傾瀉進忘川水。

  祝岐望著漆黑平靜的忘川水，好奇吸納了如此之多記憶的水底的神君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萬載記憶在水中跌宕，竟也擊不起一絲波瀾。

  亡魂前往往生門已過半數，祝岐發起了呆。

  一名生魂喝完孟婆湯，記憶傾瀉進忘川水一半，突地，水中激盪了起來。

  祝岐猛然驚醒，去看柳鈺，果然柳鈺面容也嚴肅了起來。

  忘川水激盪過頭，從遠處傳來空靈的聲音：「此人，生前殺父弒母，判——無念海十八級咒罰。」

  「不是！沒有！冤枉啊——」

  被判罰的亡魂哭天搶地，跪地磕頭。

  喝孟婆湯的隊伍繼續著，在這位生魂後面的一位喝下孟婆湯後，向地上那位投去一個陰冷的笑。

  與此同時，祝岐手上地因果簿將二人連了起來。他雖然暫時看不懂上面的古字，但也明白這兩人定有淵源。

  祝岐立刻警覺，看向柳鈺。果不其然，柳鈺也始終盯著這兩名亡魂。

  如此，再聯想孟婆在黃泉路口說的那番話，祝岐覺得此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祝岐方要開口，柳鈺突然上前，一把撈住跪地磕頭的亡魂，裝入袖中，並對著忘川水鞠躬道：「在下立刻將此亡魂送入無念海受罰。」

  「大……大人？」祝岐不可置信地看著柳鈺。

  他想攔上一攔，但柳鈺冷到極致的目光將他釘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