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說什麼來什麼
2024-09-14 17:25:23
作者: 瓜仁草
第16章 說什麼來什麼
這一日再見到齊逍時,蒼厘還是有些意外。
收拾乾淨了,居然是很標緻挺拔的一個少年郎。秀拔玉立,鶴骨松姿,發頂銀環高束,一襲煙白錦羅衫襯一對栗絨麇皮護手。與之前那坨鼓囊囊的髒毛團判若兩人,整個兒窄了一圈不說,更如剝了殼的沙竹果,清清白白,皎皎廉廉。
齊逍吃著梨,很自然地坐在蒼厘對面。
蒼厘見他兩口滅了大半隻梨,只問,「有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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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
蒼厘點點頭,同賀佳道:「以後當心些,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吃。」
「啊?可我現在都好好的呀。」賀佳委屈扒著案角,可憐巴巴問齊逍,「大人,到底是什麼毒啊?」
蒼厘同樣遞出探尋的眼色。
「蠱毒。」齊逍啃完梨,又很自然地拿起一張餅,就著蘿蔔絲吃起來。
「你身體裡有壞蟲子。」蒼厘就接道,「以後要麼被吃光內臟,成了蟲卵孵化的苗床;要麼被吃了腦子,成了由人擺布的行屍。」
賀佳嚇得吱都吱不出一聲,冷汗直冒。
「去同應堂先生說情,請他掌掌脈。」蒼厘同小童支招,「就說被妖怪迷了心,現在回過神,發覺事情大不對——畢竟破廟裡都是孤魂野鬼,不會有神仙。」
他看齊逍指了指自己那碗湯,點頭應允,又道:「回來再多端幾份飯,不夠吃。」
「好的大人。」賀佳哭著走了。
蒼厘再開口前,齊逍已將桌上食物掃蕩一空,但看樣子明顯還是沒吃飽。
「你還是人嗎?」蒼厘不冷不淡問。
「是。」齊逍照答不誤。
「如果是人,起碼會在知道食物有毒的時候,展示出點不一樣的情緒。」蒼厘道,「你現在對正常人來說,很不對勁。」
「哦。」齊逍道。
蒼厘端起茶壺,漫不經心地滿上,「你這樣不設防,是將我當朋友了麼。」
齊逍點了頭。
蒼厘稍感意外,擡眼打量他眉目——看上去眼神清明,就是不太想說話。
「好。」
「你別欺負他。」鼻煙壺跟在一旁磨牙,「他好像有點呆,理解力與常人不太一樣。」
蒼厘不可能在別人面前自言自語,就當沒聽見。
「什麼毒你都能嘗出來麼?」
「能。」
「嘗了能說出解毒的法子麼?」
「不能。」
「也對。」蒼厘若有所思,「你不怕中毒,自然不需要解毒。」
再看向齊逍時,他眼神就有點詭異了,「你這麼厲害,家裡人知道嗎?」
齊逍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那你今後是要當心些。一些不近人情的老傢伙知道有你這種人,很可能會直接拿去煉藥。」蒼厘想,不要說什麼老傢伙了,要是自己會煉藥,現在就要試試手。
天已蒙蒙放亮,使者們陸陸續續開始上車。一進來看見窗旁坐著的兩人,都自覺躲得遠了些。
齊逍初現那夜的異常行徑,他們基本都親眼歷過一遍,總不想和這麼個憑空冒來的怪胎沾上關係。
有人就有聲音。蒼厘喝著茶,將耳邊飄來的閒言碎語當茶點,囫圇吞下,或是掰開細品。
前頭席位上硬聲硬氣的是焉耆城使者,冒家三兄弟里的老么冒柏巍。他皺眉與同座抱怨,道天雍府這次不知安了什麼心,居然在抵達賽場之前先行測試,搞什麼鬼見鮮的複評。好些人莫名中毒不說,還不得不抱著禮物打道回府。自己兩個哥哥這麼樣殘兵敗將地回去,怕不是要當場被阿爹揍扁扁。
他同座的危須使者關柯,神態嚴肅,表示很難相信這不是針對西涼的詭計。自己這幾日都沒敢吃天雍提供的飯菜,生怕再著了道。
此時接引童子紛紛提著餐盒進車,他兩個就趕緊閉嘴,相互使了眼色。
賀佳最後一個上來,眉角蔫蔫耷拉著,戚戚地湊到窗邊,道:「兩位大人,這一盒夠嗎?不夠我再去取。」
說著將只個頭特大的方盒兒「咚」在了案上。
齊逍打開看了一眼,「不夠。」
手底下卻沒停,將鍋盔、黃饃饃、肉粥、拌茄子、煮花生等一碟碟端了出來,擺滿一桌,同蒼厘讓了讓,舉起筷子當先開吃。
周圍人一時竊竊起來。眼下這情況還能保持這麼旺盛的食慾,不知道是真的餓狠了,還是哪根筋長歪了。
賀佳很快又拎來兩盒,如實道:「盧師傅見大人這麼賞臉,很開心,又多送一盒,讓您慢慢享用。」
蒼厘見小童戳在一邊不動了,側身去問:「這次複評走了多少人?」
「三十二人。」賀佳回憶道,「那天好亂,先生的帳子都差點讓人掀了。」
不算多。蒼厘想,按照預估,起碼半數人要離開。再看現在這情況,一開始就嫌棄天雍伙食的使者不在少數。寧可用自帶吃食或者乾脆餓著的,那夜姑且逃過一劫。
投毒一事後,更有人以此為藉口跑去旁邊鎮子歇腳。反正管事明地里也沒怎麼限制使者的人身自由,性子野的可不得逮著機會撒歡打鬧。
他一轉念,順著想到那梨樹上的仙女,又道,「你如何,解蠱了麼?」
「先生穿了金針,說無大礙,這幾日睡前都服一粒白玉糖丸就好。但…但要罰我一顆金珠子。」提到這點,賀佳神情更加痛苦,「一顆金珠子啊,都能買好幾十顆梨樹了。」
小童瞧著十分可憐,淚水在眼眶裡不停打轉轉。
「要是你能將那仙女捉回來,先生說不定會給你十顆金珠。」
「不是仙女,是壞妖精。下次碰上我一定第一個指出來!」賀佳抹抹眼,吞下一聲哽咽,「大人,大人替我報仇。得了珠子我們一九開,我只要我那顆。」
「嗯。」蒼厘回頭,繼續喝茶,又聽見隔壁席在聊蟲災的事情。
道是去鎮上玩兒的時候,聽人說塞北幾地近日來忽都鬧了蟲災,越鬧越邪乎,好像還死了不少人。
又說源頭可能是降龍村。這村子位於東北交界地的草嶺之中,前些年突遇蟲襲,不知具體狀況幾何,但曾一度發酵到天鈞堡出面鎮壓。現如今肆虐的怪蟲指不定又是從那裡鬧出來的。
幾個人說著就憂心忡忡。因這降龍村好巧不巧,恰在去往天雍府的必經之道上,不想經過就要繞遠路。可深山老林里那麼一繞,遇到蟲子的機率或許更大。
那頭討論得熱火朝天,這邊賀佳就小聲道:「先生剛剛談起這事,說我們經過降龍村的時候,可以順帶看看情況。」
齊逍終於停嘴,「我討厭蟲子。」
然後他看著筷子尖不說話了。
不知何時,一粒豌豆大的金花蟲落在了碟邊。
那飛蟲張了張翅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隨著這一陣碎聲,外頭震起鋪天蓋地的迴響。
蒼厘腦中一麻,有如過電。望外頭一瞥,只道天邊槿灰的樹影里,密密麻麻竄出一潑蟲子,不要命地衝著碧玉車砸了過來。
蒼厘一叩案角,一枚牙籤躍上指尖。他以食指作準,瞄了瞄窗沿一道,拇指著力一彈,那牙籤便如穿針般,將十根支簾線一氣呵斷。窗上竹卷頁失了牽引,刷刷齊落,車內一時暗了不少。
他另一隻手則執著齊逍的筷子,將那金花蟲釘在了碟上。
須臾間,窗外起了雨打的沙沙聲。無數蟲子猝不及防撞在窗頁上,又稀里嘩啦淌了一地。
車裡開始唏噓。眾人見著這陣勢有些慌了,紛紛商議該如何應對。
「能吃麼。」蒼厘看著齊逍,轉了轉筷尖上掙扎的金花蟲,「和討厭不衝突。」
「不吃。」齊逍很堅決。
「這不是普通蟲子。」蒼厘低聲道,「你看,蟲翅上有靈痕。是蠱。」
齊逍仍是搖頭,另掰了塊饃饃啃起來。
蒼厘想了想,將胸口的鷹羽摘下,輕輕掃過筷尖,猶在振翅的蟲子轉瞬化作一攤黏稠的黑水。
蒼厘不由蹙眉,想若是蠱蟲,一般都會直接斃命,這黑色的水又是幾個意思?
他想長空或許清楚。這畢竟是它的羽毛,但它眼下不知跟著凌安去了何處,就算吹哨,一時半會兒還是過不來。
「這與梨子中的蠱,會是同一種嗎?」他喃喃自問,又像是同齊逍說話。
倏然一聲笛響,外頭的蟲雨停了。
周遭一時陷入十分寂靜。而後笛聲又起,曲調之詭如骨爪撓心,令人悚然。
蟲潮隨之簌簌退去。蒼厘著筷將竹簾挑開一隙,望見不遠處的枝頭立著一道緋色暗影。
那人身姿亭挑如越,窄束短擺,袒臂赤踝,間飾菱釧。漫天髮絲招搖縈散,如霧如蛇。掩著一張脆琉璃般的面龐,一時間滿目瑰色,有若霜雪映雲霓。
談正事的來了。
蒼厘捲起竹頁,看那人到底要作什麼妖。
隨即便聽賀佳抽氣道:「是她!大人,廟裡的壞妖精就是她!」
緋衣人聞聲,執笛斂息,眉尾一痕鳳凰花珠冶艷生漪。
「我倒是好奇你長了幾個膽子。」她朱唇鮮妍欲滴,淺黛的眼波里釀了股勾索般,直直一記抽得人皮開肉綻,「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
蒼厘一頓,順著她目光看去,發現她盯著的人,一直是齊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