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

2024-09-14 17:15:22 作者: 稚夏

  書生

  梧桐鎮上的長巷裡。

  一書生模樣的人靠在牆邊, 清瘦極了,看上去面色蒼白。

  他支起了一個小攤,攤子上疊著厚厚的兩疊被保養得乾淨整潔的書冊, 他嘴唇泛白,面頰瘦得凹了進去。

  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布衫, 雙眼無光,有氣無力地低喊著:「賣書——賣書——」

  而他身後的地上鋪著一床草蓆,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個人。

  一蓄著鬍子的中年男子在他的書攤前停了下來,看著他的模樣長嘆了一口氣, 勸誡道:「我說你就別在這擺了,梧桐鎮有沒有人買你的書,你難道不知?你賣不出去的!恰好這些日子我跑商賺了些錢,我給你這個數,你把書全賣給我, 如何?」

  

  書生只是淡淡掃了一眼,而後搖搖頭, 「不賣。」

  「嘿——」男子也覺得無理, 「我好心要買你的書, 讓你拿錢給你娘治病,你還不領情?」

  書生雙目空洞,輕飄飄地說:「治病?現在不用治病了,我娘死了。」

  「什麼?!」男子聞言大驚失色,「昨日我看你還扶著你娘喝藥,怎麼死了?」

  男子說罷就上前走到草蓆旁t,書生卻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 像是被抽乾了靈魂一般,依舊低聲喊著賣書。

  男子將躺在草蓆上的人翻了個身, 只見其面色灰白,渾身冰涼,已然沒了氣息。

  「……」男子倒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指著書生質問道:「你為何將你娘從安濟堂中接出來?那裡不是免費醫治,你這是為何?」

  「安濟堂?」書生麻木地回答,「你是日日在外奔波,多久沒有回梧桐鎮了?安濟堂有什麼用……不過都是拿些藥渣子反覆熬成湯水,敷衍我們這些人罷了。」

  「這是何意?」男子不解,又看向地上瘦骨嶙峋的那具屍體,頗為不忍地又彎腰將草蓆裹上,「……那你為何不將你娘的屍體下葬?」

  「下葬?」書生聽到這兩個字,忽地笑出了聲,「寒窗苦讀十年!我連給我娘買棺材的錢都沒有,為了給我娘治病,更是分文不剩。如今更是連紙錢都買不起。」

  「所以你便要將你的書賣了?」

  書生看著面前這些陪伴了他多年,雖泛黃卻依舊保護妥帖的書冊,僵硬地扯了扯乾裂的嘴角,「是啊,留著也無用了,不如買了換點錢給我娘,給她買香燭紙錢,苦了一輩子——至少讓她在地下吃一頓飽飯吧。」

  聞言男子忽然想到了什麼,拍了拍手掌,「你不如去尋那個大善人,讓他借你點錢,先將你娘下葬?日後再還給他?」

  「大善人?」書生嗤笑出聲,「哪來的什麼大善人。」

  「就是那個花錢捐贈了安養院與安濟堂的大善人啊!」

  書生緩緩地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哪有什麼大善人,分明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

  今日下學之後,趙玉妗便和鶴守玉幾人下山來到了蔡監院所說的安濟堂,幾人才走到這,就看到這樣悽慘的一幕。

  趙玉妗的目光落在書生面前的書攤上,若有所思,「鶴守玉,將錢袋子給我。」

  鶴守玉也不問,將錢袋放在了趙玉妗的手心。

  衛瀾見狀連忙問道:「這是要做什麼,這不是今日書院為了嘉獎姐姐捉鬼獎勵的錢麼?」

  趙玉妗掂了掂手心的錢袋,「是啊,本想來鎮上吃頓好的,看來得下次了。」

  衛瀾更是一頭霧水:「啊?」

  一旁的馮慕晴卻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公主真是好心。」

  趙玉妗拿著錢袋走到書攤前,看向書生,出聲道:「方才那人願意出錢買你的書,為何你又不賣,分明是還不舍。」

  書生的動作一頓,沒有擡頭,「我並沒有不願。」

  「我們是梧桐書院的學生。」

  「……梧桐書院?」

  聞此,書生才擡起頭看向面前人,只見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幾個皆氣質不凡的年輕男女,都身著白色襴衫,胸口繡著梧桐書院的徽記。

  趙玉妗面色平靜地將錢袋放在書攤上,「拿著。」

  書生看向那錢袋,遲疑問道:「姑娘……這是做什麼?」

  「我要買你的書。」

  書生愣了好半晌,而後失笑:「姑娘說笑了。梧桐書院乃世家子弟讀書的地方,那裡什麼樣的書沒有?我這些書入不了你們的眼,是我痴人說夢了,竟然將這些書拿出來賣,怎麼會有人買呢?姑娘不必同情我,將錢袋子收回去吧。」

  趙玉妗目光落在那些書冊上,再道:「不是同情,我就喜歡舊書。」

  「……什、什麼?」書生不解。

  「我不喜歡讀書,還要自己批註,看得頭疼,你這書都這麼舊了,書角也卷邊翹起,定是批註過吧?」

  「……是。」

  「那就正合我意,我出錢,你賣書,豈不是一舉兩得?」

  書生見趙玉妗認真的模樣,並不像是在說笑,再三確認過後,將書冊一一收拾好,「……那就多謝姑娘了,不知姑娘要怎麼將這些書帶走?不如我將書箱一同贈與你。」

  站在一旁聽了許久的鶴守玉這時走了上來,他站在她身邊,剛想替趙玉妗接過那些書冊,就聽見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的語氣如水輕描淡寫——

  「不用帶走,這些書,我想回贈與你。」

  「什麼——」

  書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趙玉妗卻是輕笑了一聲,對他說:「你寒窗苦讀多年,日夜與書籍為伴,如今你娘親病逝,除了這些書,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書生嘴唇顫抖著。

  趙玉妗又問:「你看上去家境清寒,寒窗苦讀多年你娘親可曾有阻止過你?」

  「未、未曾。」

  「既如此,你娘也不想你將這些書賣了換錢,她知曉這些書對你的意義,把這些書留下吧。」趙玉妗淡聲道,「方才你與那男子的對話我都聽到了,你先讓你娘入土為安吧,我可以在書院藏書閣為你謀一份差事,你可以憑自己的本事掙錢,還可以繼續讀書,你想看的書都可以借閱,如何?」

  「……」

  聽到這,書生已是渾身顫抖,他眼眸之中重新燃起了光亮,「姑娘……此話當真?」

  「當真。」

  「可我不是書院的學生,書院的藏書閣我、我怎麼能去呢?」

  「聖人仁愛,梧桐書院是聖人所立,本就是為了讓世家子弟有所學,日後能為百姓謀福祉,報效朝廷。你既如此好學,借閱書冊又有何妨?」趙玉妗面色平靜,「你放心,我會與師長說明你的情況。」

  鶴守玉看向趙玉妗,她說這話時神色平靜,眼神之中卻流露著的是堅定。

  他彎了彎唇角,看著她的眼神也陡然加深。

  衛瀾看得一愣一愣的,才明白公主要錢袋是作何。

  書生此刻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他的眼神肅然起敬,朝趙玉妗深深做了個作揖,說道:「姑娘的苦心我明白了,這些銀子就當作是我借的,日後定當歸還,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與住處?」

  趙玉妗聞言笑了笑,「不必。只要你不忘初心,這些銀子就不用歸還。」

  「這怎麼好?」

  「若你實在過意不去,我想問你些問題。」

  「姑娘請問,我定知無不言。」

  「我想問的是,方才你口中所說的那位大善人,是誰?」

  「……」書生卻頓時眼神慌亂,「這——」

  ……

  幾人跟著書生來到他的家中。

  小屋裡破敗簡陋,卻被收拾得乾淨整潔,書生所居的屋子裡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尤其是他憑窗讀書的桌案。

  書生給幾人都倒了些水,歉然道:「家中沒有茶葉,莫要見怪。」

  「無妨。」趙玉妗看著書生,「所以你說那位大善人其實是故作姿態,實際上京都賑濟的粟米與藥材皆被他貪去?」

  「正是。」

  「可我初入梧桐鎮時,卻見鎮上商戶都正常營生,孩子們也都看上去沒有什麼異樣。」

  「那只是表象而已——姑娘不知,梧桐鎮表面上美好安定,實際上早已是潰爛不堪!否則,怎麼會年輕人全都外出,只留下可憐的老弱婦孺在此?這些年,鎮上一直有幾個地痞流氓仗勢欺人,專收商戶的銀兩做保護費。而這些欺壓百姓的流氓正是那個大善人的手下。」

  聽到這,馮慕晴和衛瀾皆忍不住出聲:「什麼?」

  「是真的。那大善人捐贈的安濟堂,美名其曰救助看不起病、買不起藥的孤寡老人,實際上過去了不過也是等死罷了!我娘在那躺了一月,藥汁竟然是用藥渣重複熬煮的。就連京都發放下來的米,到了百姓手中,還要往裡面倒餵牲口的糠麩,再去兌水喝,到頭來,只有零星幾點米粒和白汪汪的湯水。」

  「既如此,你們這的官員為何不管?」

  「管?」書生連連搖頭,他悲哀地沉聲道:「梧桐山就離京都不遠,縣令老爺不知寫了多少封信到京都,可是卻從來沒有迴響啊——」

  書生面露哀戚,又苦笑道:「讀書無用,讀書無用啊——我讀的聖賢書,卻無法行仁義事。心生憐憫又只能袖手旁觀,人間疾苦,我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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