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2024-09-14 16:52:09 作者: 謝南居

  第 67 章

  沈宴寧說:「我向總部申請調崗到國內了, 這樣就不用常駐日內瓦。」

  她做這個決定固然有孟見清的原因,但也不全都是為了他。這些年她自認親情緣淡薄,常年和家人聚少離多讓她都快忘了故鄉的月色, 但無論她站在世界多遠的地方,心中都存在著一輪圓月, 即便它在記憶中變得模糊, 也依然能照亮她的所有。

  21年末,那時候她已經準備在國外長期發展。某一個假期, 相識已久的同行前輩突然告知她要回國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沈宴寧很不解,對方在法多年,工作家庭穩定,卻在事業上升期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高薪工作選擇回國。

  

  人到中年很少有人會有他這樣的勇氣再次從頭開始,但他只是淡淡地說:「年紀大了,外面風景再好也還是想要葉落歸根。」

  人年輕時是沒有故鄉的, 所有人都嚮往出去,去到繁華首都, 去到紐約巴黎, 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疲倦。

  前輩走後,蔣秀掐著時間點發來視頻電話。那天是國內除夕, 窗外煙火璀璨, 親戚都聚在客廳吃團圓飯,蔣秀躲在廚房細問她的近況, 突然沉默片刻,說:「寧寧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啊?」

  沈宴寧嘴角的笑意僵了僵。

  母女倆安靜了好半晌,她看著母親眼角褶皺的細紋和頭頂冒出的幾根白髮, 心中一陣酸楚,幾乎不敢告訴她真相。

  蔣秀一頓, 看她的反應就知曉她短期內是不會回來了,安慰她說:「沒事,我們寧寧只管去闖,闖累了或是不想闖了,那就回家。家裡總會給你留一盞燈。」

  沈宴寧鼻尖湧起一股酸澀,那一刻才意識到他鄉縱有當頭月,卻不及故鄉一盞燈。

  所以她不是一時頭腦發熱才決定回國,而是追逐他鄉月亮太久,回頭才發覺月亮其實就在她眼前。

  孟見清看著氤氳的霧氣,忽然關了火,握著她的手轉過身,餘光里瞥見她手上那枚戒指,問她:「工作不順利嗎?」

  沈宴寧搖頭,「就是想回來了。」

  油煙機風扇低低地吹,孟見清靜靜望著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不想我回來嗎?」她接著問。

  他扣著她的右手,過了很久,才說:「阿寧,早點回日內瓦吧。」

  正值六月,蟬鳴蛙唱,院牆外一隻鳥越過法青停在了櫸樹的枝頭。

  沈宴寧的視線從窗外移到他身上,茫然道:「為什麼?」

  她覺得右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足以證明她的決心。

  孟見清摩挲著那圈細細的金屬,若無其事地說:「不想去日內瓦也行,紐約,倫敦,巴黎,你隨便選一個地方。」他把手往後撐了撐,壁燈下露出那張淡薄的笑臉。

  「去哪兒都行,就是別回帝京。」他這樣說。

  沈宴寧端詳他的臉,覺得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蒼白的無奈。她都不需要再往下問下去,單看惠北西街平白無故多出來的武警就明白,他回來的這一趟到底是將自己推進了複雜的處境中。

  想要徹底擺脫孟長沛的束縛就勢必要站在家族的對立面,孟長沛執家已久,不會輕而易舉放走他。

  他們彼此都明白這條路有多難走。

  那一霎那許多情緒翻湧上來,匯聚成一聲哭腔,沈宴寧雙唇泛白,死死盯著他說:「那我在日內瓦等你。」

  或許是她的態度太堅決,又或許是眼下局勢真的太緊張,孟見清捏捏她的臉,調侃說:「這回是你自己說的,可別到時候賴帳不認人。」

  沈宴寧如鯁在喉,笑不出來,無言望著他好一會兒,破涕為笑:「你最好別讓我等太久,要不然我就找個洋人結婚生子,把你徹底忘了。」

  「你敢,沈宴寧!」孟見t清一把拉過她,把人鎖在島台和自己之間,想也沒想,垂下頭去吻她,唇齒纏綿,那一刻的溫柔繾綣誰也不願鬆開。

  .......

  那個夜晚,沈宴寧失眠到很晚才隱隱入睡,斷斷續續做了幾個夢,一會兒是車禍,一會兒是追殺。

  她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一場又一場事故發生,無力阻止,直到出事的主人公血淋淋地露出一張臉,她猛地從夢中驚聲尖叫出來:「孟見清——」

  下一秒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中,孟見清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我在。」

  「我夢到你流了好多血。」

  沈宴寧淚眼婆娑,汗水和淚水一併將頭髮絞濕黏在臉上,混沌又愕然,話也說得稀里糊塗,「孟見清,我什麼也不求了,我不要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邊。你只要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那一刻,孟見清的心弦仿佛被人狠狠撥動,他在她一句句平安祝福里,動容地留下一滴眼淚。

  他該慶幸,一片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

  自然而然地孟見清想起許多年前,他帶著那個青澀懵懂的女孩去到一場又一場的酒局。在那樣嘈雜喧亂的場子裡,她的眼裡盛著愛意,他居然意外地獲得一份純粹真摯的感情。

  而他心甘情願為這份感情折腰認輸。

  沈宴寧只在帝京呆了一晚,又匆匆飛回日內瓦。去機場前,她執意不讓孟見清送,她說我不喜歡告別,也不知道怎麼告別,那不如就讓所有驚喜留到再相見那天。

  至少在漫長的等待里,她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去承受那份分別的苦楚。

  孟見清沒有勉強。家門口的武警24小時蹲守,雖然沒有限制個人自由,但多少還是給他的生活帶來了諸多不便。他於是吩咐司機送沈宴寧去機場。

  出發這天萬里無雲,孟見清站在青石板樓梯口和她揮了揮手,「到那邊了,給我打個電話。」

  不知為何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浮上心緒,沈宴寧別過臉,鼻子酸酸地閉上眼睛,悶嗯一聲。

  不能哭啊,又不是見不到了。

  等等就好了。

  或許是心意想通,孟見清闊步朝她走來,手伸進車裡,按著她的額頭吻了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別哭啊,當年走的時候不是也挺瀟灑。」

  沈宴寧的睫毛撲簌簌地顫著,雙眼始終緊閉,怕一睜開,眼淚就忍不住了。

  她用力地點點頭:「嗯。」

  回應過來的是長久的默然。

  司機應該是新來的,非常沒有眼力見地在一片詭異的闃寂中提速起步而去。

  他這猝不及防的提速倒是讓沈宴寧積攢的陰鬱情緒消散不少。

  對方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大,性格毛毛躁躁的,一開口就是個話癆,開車卻意外地穩。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絮絮叨叨地說起許多孟見清的事。

  他說19年夏末,他的新東家在機場坐了一天一夜,等一個無情的女人回頭。

  他還說同年聖誕,他連夜飛去巴黎找那個女人,結果回來感染了病毒,在酒店隔離了一個月。

  他又說有兩年,他的老闆經常飛巴黎,動輒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一個月里飛七八趟都不嫌累......

  在那段對孟見清空白的時光里,她對他一無所知,所有消息只能從身邊人嘴裡知曉,然後拼拼湊湊起一個完整的他。

  沈宴寧以為他從來沒有愛過,畢竟愛那麼奢侈的東西,他怎麼給得起呢?他們從一開始就對愛閉口不談,他怎麼會愛她呢?

  她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右手,那個冰涼的銀色鑽戒時刻提醒她——

  不是的。

  他所有愛意,都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他明明那麼深愛她。

  孟見清的司機姓林。

  機場外,小林幫她把行李一一搬下來,臨走時對她說了一句話:「沈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我老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想說,」他頓了頓,猶豫著要不要替他老闆美言幾句,然後撓了撓頭,說:「他真的挺好的。」

  沈宴寧笑了笑,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接過行李箱,說:「替我照顧好他。」

  那是2023年6月,她再一次離開故土,奔赴一個屬於兩人的未來。

  *

  沈宴寧回到日內瓦後,工作生活一切照舊。有時候孟見清會打來幾個電話,打得並不勤快,但一個月總會保持著幾次通話頻率。通話內容翻來覆去就是那些,可她好像永遠聽不厭,盼著他多打幾次過來。

  有一次華今來歐洲度假,順便拐了個路來她這一趟,問起孟見清的情況,說:「他家裡那邊要是一直不放,你就打算這麼耗下去?」

  孟見清為什麼讓她呆在日內瓦,怕的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果真的鬧起來了,孟長沛第一個開刀的人就是她。

  但孟見清也說過:他永遠會是她的退路。

  所以沈宴寧只是笑笑,說我答應等他的。

  朋友的勸告她可以一笑了之,但家人註定沒那麼容易。春節前夕,蔣秀送來一個好消息,說來來有女朋友了,過年要帶回家。

  她頭一次聽到消息時還有些驚訝,「來來不是才大學畢業嗎?」

  「是啊。」蔣秀磕著瓜子,一臉匪夷所思,「這小子怕是上學時就看好了,就等著大學畢業把人娶進來。」

  沈宴寧陪笑幾句,沒再往下說。

  逢年過節她被明里暗裡催婚過好幾次,不過好在她這些年人在國外,也就那麼幾天被嘮叨,壓力還不算大。

  只是這一次,蔣秀卻突兀地問起來,她母親問得很委婉,只說:「寧寧沒有喜歡的人嗎?」

  沈宴寧的笑意凝在嘴角,慢慢地說:「媽,我還想再等等。」

  母親並不知道她想等的究竟是什麼,只以為她還想再打拼幾年,不自覺憐愛地勸她不要太辛苦。

  那本來是個很平常的新年。

  可除夕夜之後,孟見清的手機號突然打不通,接連一個星期他的電話都處在忙線中,回應過來的永遠是一片無人接聽的忙音。

  沈宴寧開始瘋狂登陸各種社交軟體,甚至打開了常年不用的臉書推特,給趙西和發去消息,但無一例外,最後收到的回覆是孟見清失聯了。

  同一時間,新聞廣播上曝出一起大型貪污案件,涉案人員從政府官員到金融企業,大大小小總共貪污了30億餘元,其數目之龐大令人觸目驚心。

  這個案子一度衝上了外網熱榜,一時間,所有人都在義憤填膺地討伐這些貪墨的官員。

  沈宴寧在這篇報導里看到了孟見川的名字,她不知道這會不會牽連到孟見清,問人無果的情況下只好跑去問席政。

  席政對這個案子的情況知悉不多,托人多方打聽才了解到一些。他告訴沈宴寧,孟家雖然牽扯進了貪污案,但影響不大,只不過出事的人是在孟見川管轄的範圍內,如此一來,算是折斷了他在京中的一部分勢力。

  至於孟見清,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但席政最後在電話里透露給她一個消息說案子曝出前,孟見清曾頻繁出入監察委。

  她說不出那一刻的情緒是如何地五味雜陳,只是三個月後,她再次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對面電話接通響起的第一聲時,她終於忍不住含著哭腔,斥問:「你瘋了嗎?你父親知道你這樣做嗎?」

  那頭沉默半晌,忽而一笑:「不發一次瘋的話,我這輩子都接不到你這個電話了。」

  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知道他此刻應當是安全的。

  孟見清讓她再等等,他的護照被扣在孟長沛那兒,等時局穩定了他就自由了。

  他褪去一身繁華錦繡,終於換來不再被家族支配的自由。

  那是他們相識的第六年,六年的時間總算給這份感情打上了一個死結。

  *

  春盡夏來,長風沛雨,時隔整整一年,沈宴寧再一次見到孟見清。

  那天是日內瓦的亞洲文化節,她被同事攛掇著前去觀禮,當天的主題是亞洲婚俗文化,她在同事的鼓動下穿了一件飽和度較低的紅色馬面裙,坐下時裙褶層次分明,金絲勾勒出龍和花卉的元素,龍游之處,花開錦簇,儼然像個待嫁的新娘。

  節日禮上人山人海,再回頭時同事不慎與她走散。

  沈宴寧怔愣之際,手中突然被人塞入一張小紙條,那上面用英文寫了一串地址。

  看著上面熟悉的筆跡,她呼吸一滯,擡頭在熙攘人群中遍尋一圈未果後,立馬撥開層層人群往外走。

  她t跟著地圖一路往反方向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心就不受控制地抖一下,然後越走越快。途中偶爾撞到人也渾然不覺,走出幾步後才無意識地回一句對不起。

  等走到目的地時,紙條上的字跡被她捏抓得已然有些模糊。

  那應當是一處住宅,三面繞山,一面圍湖。沈宴寧站在門口,緊張得不敢呼吸,薄薄的襯衫暈出一層汗跡,擡起的手伸起又落下,如此反覆,終於輕輕按下了門鈴。

  入戶是一個庭院,種滿了各種各樣她認不出名字的花卉,再往前走兩步,推開一道小門,眼前是一整片碧藍的湖水,可她來不及欣賞這美麗的令人失語的景色。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個背朝著她的男人身上,看著他緩緩轉過身,微笑著朝她一步步走來,張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

  這樣的擁抱實在是暌違太久,沈宴寧感受著他身上熟稔又陌生的沉香,覺得自己眼皮發燙,好似在灼燒。

  太不真實了,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她幾乎不敢擡頭,害怕這是一場虛幻的夢。

  可孟見清拍打著她的背,輕聲說:「阿寧,我沒有食言。」

  好像直到這一刻,沈宴寧才徹底反應過來,遲鈍地擡起手,輕輕回摟著他的腰,聲音哽咽:「孟見清,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孟見清埋頭在她的頸間輕嗅了一會兒,下一秒,肩膀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沈宴寧再次愣住。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個男人會為她而哭泣。

  僅僅是因為一場重逢。

  佛說,萬法緣生,皆系緣分。

  她牽起他的手,柔聲道:「你別哭啊孟見清,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六年後的夏天,這個周身煙火氣淡薄的男人,在茫茫人海中,不辭萬里,自山海遠赴而來,贈她一場得償所願的圓滿。

  命運在此刻終於完成了它所有使命,它叫人明白——

  勇敢者的愛可以移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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