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2024-09-14 16:21:14 作者: 杲杲出日

  酷吏

  

  郗歸想到司馬恆留下的那些不盡不實的證據與書信, 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是一個危險的人,且直到死,都固執地想把她拉下水, 讓她與朱杭一般、成為她實現野心的踏板。

  郗歸知道, 自從吳興重逢以來,自己的確對司馬恆有些許偏愛, 但這因同情而生的偏愛中, 也夾帶著傲慢與輕視。

  她不相信司馬恆能夠掀起多大的風浪,也根本沒有對她的未來加以太多考慮。

  這是一個簡單、張揚而率性的女人, 她的天真與野心合在一起,共同造就了一種孩子般的莽撞與衝動。

  難怪那些男人總喜歡天真得不那麼聰明的年輕女孩,畢竟,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與司馬恆這樣的人相處起來很是放鬆。

  不過,郗歸一直信奉一個道理——成年人該為自己的生活負責。

  她欣賞司馬恆的直白與野心, 也覺得她的天真很是可愛, 可卻並無精力也無意向去慢慢教導她,使得已然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成熟思維模式的司馬恆改頭換面。

  「真可笑。」郗歸想,「我偏愛她,可卻放縱她。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難道我便沒有責任嗎?」

  她可以找出一大堆諸如事務繁忙無暇顧及之類的藉口, 可卻不能改變一個事實——點到為止的提醒,對司馬恆而言並不奏效,而她雖然清楚這點, 卻也的確放縱司馬恆肆意行事, 沒有在她一次次危險試探的時候強硬阻攔。

  宋和的確殺了人,可她自己又何嘗沒有出力呢?

  郗歸嘆了口氣, 與宋和對視:「你可曾想過,殺了慶陽公主,你會面臨怎樣的後果?」

  宋和用了一個漫長的白天,徹底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又能要什麼。

  他答道:「我誅不義之人,雖說手段偏激,可卻罪不至死。女郎,北府軍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大,權力也越來越多,不是人人都能夠秉持初心、抵擋住權力的誘惑。你我都不能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總會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背叛初心,而對於背叛者,我們絕不能心慈手軟,必須殺一儆百,以示效尤!」

  「司馬恆不是第一個背叛者,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治國如耕稼,總要芟除蕪穢、砍伐冗枝才是。您需要一個人、一把刀,好將那些害群之馬揪出人群,處決示眾。」

  「清和,你要做這樣的人嗎?」郗歸緩緩搖了搖頭,眼底浮現幾分慈悲。

  「女郎,我要做什麼樣的人,從來都不是自己能選的。」宋和苦笑一聲,自嘲地說道,「我生得太早了,若晚一些,便能憑本事進入徐州府學,清清白白地做人做官,也就不必再沾染這些了。」

  「可這終究只是妄想。三十多年來,我墜於塵網之中,左右掙扎,前顧後盼,既貪心,又不體面,白白惹了一身污名,t可卻什麼都沒有得到。」

  「從前我總是怨世道不公,怨生不逢時。可後來我想明白了,女郎,我這一生,能在寺廟中讀盡典籍,能於學成後得遇郎君,已比尋常人幸運了太多。」宋和面無表情地說著,卻在垂頭之時,悄悄滑落了一滴淚水。

  他斬釘截鐵地開口,不知究竟是說給郗歸聽,還是在勸服自己:「我實在不該再貪心了。」

  「人這一生,便如同紈素一般。大家都清清白白地來到世上,自去渲染屬於自己的那一幅畫卷。老天生來就沒給我太多機會,可卻讓我在書卷中生了野心,掙扎著弄髒了這一幅白素。」

  「女郎,髒了就是髒了,世人都看在眼裡。嘉名難立,可惡名的傳揚,卻容易得很。我爭來爭去,不過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實在是累了。」

  「左右我也沒有父母妻兒,也不是非要那清白名聲,不如索性棄了這些,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郗歸直視宋和:「如先前那般,好生做一方父母官,也是實實在在的功績。」

  「不。」宋和仍舊搖頭,「女郎,歸根結底,我還是一個貪心的人。人這一生,若不能轟轟烈烈、痛痛快快地活一場,又有何意趣?勤勤懇懇地待在窮鄉僻壤中做事,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甘願。」

  「我自小便暢想著出人頭地,如今既然不能搏個賢名,那罵名也不是不行。」他認真地與郗歸對視,「女郎,我不要此世的讚頌,而要青史的鐫刻。縱是被人嘲笑,被人誤解,我也要轟轟烈烈地、留在北府軍的歷史之上。」

  這是一條誰都未曾想過的道路。

  鮮花著錦的背面,總會有腐爛污濁之事。

  自利是人的天性,郗歸非常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志同道合,更不是所有志同道合者都能始終初心不改、攜手並進。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這本就並非尋常人能夠輕易達到的境界。

  對於更多人而言,「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才是不斷修行的必為之功。

  北府軍如今的確比太昌三年增添了許多實力、擴充了勢力範圍,可卻也面臨著更多由內而生的風險。

  教育、整頓、監察、巡視,這些一直都存在,顧信做得很好,可精力終究有限,郗歸也因對他寄予厚望的原因,暫未允許他使用太過激進的法子。

  而宋和口中的「芟除蕪穢、砍伐冗枝」,絕非顧信目前採取的那種傳統方式。

  他要以一種激進的手段,像毒殺司馬恆一樣地,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私心。

  郗歸沉吟著,而宋和還在繼續陳說他的理由:「女郎,我知道您欣賞顧信對於法家的推崇,只是不忍心見他這樣一個人才,因激進手段而飽受非議,所以才選擇了更加保守的方式,讓他主理教化之事,培養出更多崇法尚德的人才。」

  「可我並不怕這些啊。」他自嘲地說道,「反正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一個小人,不是正適合做這些嚴刑峻法之事嗎?」

  郗歸沒有說話。

  聖人有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可亂世之中,哪有那麼容易實現「有恥且格」的願景?

  若能實現「免而無恥」,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然而,漢初休養生息,推行黃老之術,武帝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此後縱然上層陰行「外儒內法」之事,可明面上到底是不提倡法家的。

  更何況,數十年來,江左談玄論道,更是鄙薄法家之言。

  若想在這樣的世道下,以嚴刑峻法達到政治清明,實在是太難了。

  這也是郗歸先前為何要讓顧信首先致力於培養人才的原因所在。

  可宋和卻說,他甘作一把這樣的刀,以嚴刑峻法滅亂法之狀。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郗歸問他。

  宋和笑道:「女郎,我當然知道。我若想有退路,自然能綁了慶陽公主,拿著證據請您處置,可我卻沒有那麼做。非但如此,我還可以給您一份認罪書,寫明是我自作主張,殺了陰謀背叛的慶陽公主。」

  他從袖袋中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信封,再次呈給郗歸:「有此物在,您還不能安心嗎?」

  「女郎,您放心,我想要的很簡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北府軍的未來一片光明,我既不能擁有美名,那便作一個嚴守法令的酷吏,用刑罰來維持您想像中的清明局面,這難道不好嗎?」

  「一個王朝,總要有主理訟獄之事的官員。顧信名聲太好,不該被這樣的事毀了前途。像我這樣一身污名、沒有姻親、只有野心的人,不是正正合適嗎?」

  坦白講,從前還在郗岑門下時,宋和就嫉妒顧信。

  誠然顧信並未做錯什麼,可他那樣的出身,那樣的前途,本就令宋和感到不公。

  更何況,顧信還單純得如同稚子一般,異想天開地想要改變這個渾濁的世道,恢復想像中的清明。

  對於宋和而言,這一路太過艱難,從來都只有和光同塵、與時舒捲、同流合污這一種選擇,可顧信卻那樣天真——他怎麼可以那樣天真,他憑什麼能夠那樣天真?

  宋和知道,郗岑欣賞顧信的理想,郗歸也同樣看重,他們是同樣有高遠理想的人,只有自己不是。

  可那又如何呢?

  這條路,終究還是他比顧信要適合。

  郗歸說,她要好好想一想,在什麼時候、以什麼形式建立新的執法司。

  宋和伏首告退。

  他今日跪了許久,膝蓋又疼又漲,可心裡卻有一種荒涼的滿足感。

  於是這滿足感支撐著他,克服了膝蓋的痛楚,一步步挪出門去。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成為一個流芳百世的名臣了。

  可那又如何呢?

  一旦新的執法司成立,只要他始終秉持著依法辦事這條紅線,那麼,無論多麼位高權重的人,也不得不接受他的監督。

  惡名又如何?

  家大業大的時候,總會需要惡犬看門,只要這庭院足夠有名,那惡犬也能留下名姓——他不怕這惡名。

  天已經完全黑了,宋和走出郗府,看著月明星稀的深色天幕,心中還是按捺不住地生起了蒼涼之感。

  年少讀書的時候,他鄙夷酷吏的殘暴,笑他們不懂全身保命,甘願被人當作刀使;也瞧不起好些循吏,認為他們靠著寬厚無為博得好名聲,實際上只是放縱豪□□人,並未有所建樹。

  他那時野心勃勃,堅信自己一定會比這些人做得都好。

  可時移世易,兜兜轉轉,他竟也要自願去做張湯那般的人物了。

  何謂命數?

  命數就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不過沒關係,做酷吏,也能做得轟轟烈烈、青史留名。」宋和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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