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縣
2024-09-14 16:20:52
作者: 杲杲出日
項縣
當郗途等人一個接一個領命而去, 唯有謝墨被郗歸留了下來。
她問他:「少度,對於這樣的安排,你服氣嗎?」
謝墨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而是說道:「你說過的,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就算我對這安排有異議,也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
謝墨堅毅的面容之上, 仍有些許不遜, 可卻不再桀驁。
郗歸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番話,又擺出一副假裝自己並不在意錯失北伐先機的模樣, 難免覺得有些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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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太昌七年的初夏,距離他們荊州分別,已經過去了十一年。
時光不僅會帶來閱歷與經驗,也會帶走某些勇氣。
譬如說,謝墨明知道郗歸故意逼迫他的叔父離婚,再次傷害了他在這世上最為敬愛的人。
可他卻沒有辦法像從前那般冷言相向, 逼問一句「是何居心」。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魯莽的少年——那個能夠勇敢到為了心中的「正確」、與亦師亦兄的郗岑割袍斷義的少年。
他的心中開始有了衡量和取捨, 他清楚地知道即便郗歸的確讓謝瑾傷心,卻也從來無愧於江山,無愧於社稷,無愧於百姓。
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與一國之人的安穩幸福, 孰輕孰重,謝墨不是不會計算。
成長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再也不能肆意放任自己的喜怒哀樂,不能單純地為喜而喜, 為哀而哀。
或許, 與情感相比,「需求」才更為重要。
他生長在一個這樣的時代, 若想為國為家做些什麼,是絕不能夠僅僅憑藉一顆赤子之心的。
相比十多年前的割袍斷義,此時此刻,他已清楚地知道司馬氏王朝的無藥可救,更明白郗歸能為不可為之事,能為這天下帶來新的生機。
所以他選擇臣服。
儘管謝墨與謝瑾從未就這個話題展開深談,可卻已默契地明白彼此做出了相同的選擇。
對於成年人而言,克制是一種美德。
既然選擇已經做出,那麼,即便他身體裡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囂著北伐,可只要身為首領的郗歸沒有下令,他便不該行動。
一個人的抱負,與北府軍的大局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郗歸看著謝墨克制而平靜的面容,忽然釋然地笑了。
這一笑,仿佛融化了十餘年間的隔閡,照進了荊州的雲淡天高里去。
人人都會成長,也都可能在不成熟的時候,做出過不那麼合宜的選擇。
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如今回過頭看,郗岑選錯過,謝瑾選錯過,郗歸選錯過,謝墨又何曾沒有因少年意氣而痛悔過?
迢迢的時光堆疊著,他們只能在今日亡羊補牢地去做到更好。
但好在,還有亡羊補牢的機會。
於是謝墨也看著郗歸笑了。
儘管他內心仍然堅信,如果由他帶兵打去滎陽,會做得比朱象更好,可他還是與郗歸相視而笑。
這一笑,笑的是冰釋前嫌,是往後餘生的忠義。
從今以後,他會像何沖他們一樣,在郗歸的指引下,為北府軍而戰,為這社稷江山而戰。
郗歸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示意謝墨去看壁間的輿圖:「你看這關西、河北二地——關西諸族雜居,心氣不齊;河北悉是舊戶,差無雜人。只要我們能拿出足夠的兵力,這兩地並不難取。」
「然而河北、關中雖可取,亦必有我以取之。欲取河北,必先固河南;欲固河南,必先實淮土;而欲取關中,則必經營宛、洛與蜀、漢。」1
「概而言之,充實淮土,是我們目前的當務之急。」
「自從永嘉喪亂以來,淮北之地,以至於江淮之間,便成了北方胡族與江左之間膠著的戰場,甚至成為諸多胡族爭霸的所在。」
「追求安穩度日的百姓,根本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生存,只能不斷南遷,背井離鄉、出生入死地去尋一線生機。」
「而淮河兩岸的土地,就這樣荒廢了一個又一個十年。」
「少度,無論什麼時候,孤軍深入,都是危險的。」
「淮河兩岸的廣袤土地,和其間新徙入的人民,以及長出的累累黍稻,都會是我們北伐的根基所在。」
「唯有根基牢固,才會結出碩果。否則,即便是再驍勇的軍隊,也如空中樓閣一般,總落不到實處。」
謝墨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郗歸接著說道:「時至今日,你不會不明白,過去謝家掌控的豫州,與北府軍治下的徐州,到底差在哪裡。」
「為官長者,既主政一方,便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為將軍者,既執掌軍隊,便該讓麾下將士都看得到前路光明。」
「你們在豫州之所以未能建立起一支真正與謝家同心的軍隊,便是因為無論是百姓還是將士,從前都不曾被你們真正看在眼裡過。」
「我常常與北府軍將士說,戰爭之最為雄厚的偉力,乃寓於民眾之間。」
「你可曾想過,你明明銳意有為,不懼犧牲,打出了一個又一個勝仗,可劉堅、李虎、何沖等人在民間的聲望,卻遠勝於你。這些,是因為什麼?」
「不要跟我說民眾不重要,徐州北境的戰場展現得很清楚,當徐州子民自發地與李虎所部同仇敵愾時,無論是兵員的補充,還是糧草的運輸,都變得容易得多。」
謝墨在這一句句話中,漸漸歇了爭辯的心思,垂下了那顆高傲的頭顱。
他閉了閉眼,問道:「所以,你要我去淮河兩岸,帶著我的將士們去種地、去分田、去聯合百姓嗎?」
「不錯。」郗歸平靜地說道,「生民百姓,乃是一個國家最為要緊的資源。如果不然,梁惠王也就不會發出『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感嘆。」
「你帶兵去淮水一帶,掃蕩游寇殘胡,將那片土地,徹底變回我們漢人的地盤。少度,不是只有征伐打仗才叫開疆拓土。守得住,甚至往往要比打得下更加重要。」
「你還年輕,未來有的是機會。唯一欠缺的,只是與民眾聯繫不深,以至於根基不牢。一個將軍的成就有多大,不僅在於其最優異的地方,更在於其短板。而現在,就到了需要你去補足短板的時候。」
「去吧,穩紮穩打,牢固基礎,將國土一寸一寸向前推進。無論是北方胡族,還是上游桓氏,只要是他們無暇顧及或是不該插手的地方,你便統統據為己有。」
「我要你將淮水兩岸營造成一個招牌,讓北方漢人對這些地方的觀感,就像孫志亂後的三吳民眾對京口的嚮往一樣。」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
「少度,你能夠做到嗎?」
謝墨點了點頭,直視郗歸:「只要我能做到你說的這些,就能夠繼續北征、攘除胡虜了嗎?」
「當然。」郗歸笑著說道,「你接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征伐,絕不會是勞而無功。」
謝墨重重點頭,行禮離開。
郗歸看著他的模樣,久違地想起了郗岑。
「若是阿兄還在,知曉我們打敗了符石,該有多麼開心啊。」
想到這裡,她輕嘆一聲:「少度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不像阿兄了。」
五月是戰鬥的季節。
當石榴花像血一般地在枝頭肆意綻放之時,北府軍各路出征大軍已然抵達了各自的戰場,開始新一輪的征伐。
桓元也加快了對於巴蜀之地的攻勢,加緊為占據關中之地做準備。
攻城略池,是北府軍此前極少涉足的領域。
可紀律、戰術、士氣、武器等方面的優異足以彌補這項不足,將士們在一場場戰爭中豐富著經驗。
女軍也第一次在遲眉的率領下獨立作戰,拿下了項縣。
這是一個標誌性的勝利。
消息傳回的時候,江左上下,除了女將士、女工人、女學子之外,更有t無數尚在家中的女人,為此感動得熱淚盈眶。
誰說女子不如男?
誰說女子享清閒?
這世上,生兒育女的是女人,操持家務的是女人,養蠶繅絲的女人,侍弄莊稼的也並不乏女人。
可就因為她們是妻子、是女兒,所以這功績就不能被看見、被承認。
既然如此,那我們英勇的女將士,就偏偏要拼著這條命走到人前,讓這大江南北的男人女人都看看,女人是怎樣浴血奮戰、保家衛國的。
她們用鐵一般的事實告訴所有人,女性並不是生來便只能做奉獻者。
她們,同樣可以成為奮鬥者、征伐者、掌權者。
這一封捷報的意義,絲毫不亞於太昌三年五月,北府軍渡江作戰,首戰告捷的那一日。
儘管項縣並非多麼大的城池,正如當日首戰,敵軍傷亡不過數百,然而,其背後代表的劃時代的意義,遠勝於一時的功績。
千載之下,仍舊會有讀史者看到:「太昌七年六月廿二,北府軍女將,拔項縣。」
深宮之中,皇后王池聽聞這個消息後,久久沒有言語。
直到殿外傳來了隆隆的雷聲,她才喃喃說了句:「花開了。」
侍女姚黃微笑著附和:「是呀,您看這牡丹開得多好。」
王池看了眼那縱然美麗、卻受陷於精緻瓷盆的名品牡丹,輕嘆著說道:「這算什麼花呢?」
「花也好,草也罷,生來就該在野外,在山裡,在陽光燦爛下,在風吹雨打里,那才是它們應該生長的地方,是它們肆意綻放的地方。」
「不像這宮裡的花,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氣。」
「真羨慕那些女軍啊,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如投胎。」
「娘娘!」姚黃痛心地喊道。
王池緩緩搖頭:「你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為麼多年過去了,我總算不必再討好別人,怎麼會輕易送死呢?」
「我只是覺得難過,這宮牆深深,實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王池閉了閉眼,但卻並未流淚。
她想:「我如今活得——連張少芳都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