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2024-09-14 16:20:53 作者: 杲杲出日

  高平

  王池雖然嘆息, 卻並未自怨自艾。

  她知道自己已然過上了比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都更加優渥的生活,不該再多做抱怨。

  更知道自己此刻的職責是做一個合宜的皇后,好好地充當一個維繫安穩的吉祥物。

  

  是的, 皇后。

  大行皇帝薨逝之後, 不僅江左未立新君,王池還特意發詔, 替長子辭了太子之位。

  因此, 她始終沒有成為江左新的太后,朝野內外, 仍以「皇后」二字稱之。

  這皇后雖不干涉政務,可卻有提出建議的權利,在一些無傷大雅的事情上,不會有人輕易去駁斥她。

  不過王池對此向來慎重,並不熱衷於使用這項權利。

  僅有的幾次,也不過是用來請辭太子之位、推動郗歸成為司空罷了。

  然而, 當女軍們在項縣的捷報傳來, 王池一反常態,當即給內閣遞了文書,提議用通告諸州郡的方式來表彰女軍,以勉天下女兒。

  這提議當然遭到了反對, 對於許多人而言, 讓女人上陣殺敵本就是天方夜譚,更遑論廣而告之、大加表彰——這不是胡鬧嗎?

  對於女人,他們習慣了使用德容言工那套話術。

  這話術太過好用, 常常能使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取得勝利, 以至於當然希望能夠繼續用這約束來控制她們。

  可是,這一次, 甚至都不用郗歸開口,情勢便逆轉急下。

  多少年來,女性被框在這一道道條條框框裡,就連謝蘊那般的才女,也只能懷著天生的稟賦,無可奈何地嫁給一個自大的蠢貨,在「賢妻良母」的角色中消耗餘生。

  她們是自願如此的嗎?

  不是的。

  謝蘊曾想方設法地說服家人放棄這場聯姻,可卻始終沒有成功。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長久的忍耐之後,憑藉著家人的一點愧疚,讓自己和孩子得以隨著王定之的外任,離開那方狹窄暗淡而令人窒息的天地。

  可就是這一次的掙扎和努力,卻將她帶上了死路。

  這並非僅僅是她自己造就的悲劇,因為在她做出促成王定之外任的選擇時,根本沒有看到有別的路可走。

  這就是她們的「自願」,這就是她們的「選擇」。

  她們並非天生就甘願受人擺布,不過是對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知曉自己能做的,只有那一點點螳臂當車、飛蛾撲火的「可笑」努力罷了。

  她們就是懷著這樣的認知,日復一日地變得麻木,變得冷漠,變得仿佛已然認命。

  然而,若有朝一日,她們親眼看到,女人還有另外一種活法呢?

  如果說京口的女工太過遙遠,司馬恆的成功又只是個例,可是,就在近在咫尺的建康城內,郗歸畢竟是實實在在地成為了江左的侍中,台城畢竟是真真切切地出現了不止一位女官,城中畢竟多了不少活力四射的女人,而淮北戰場上,更是傳來了由女人一手締造的捷報!

  她們壓抑了那麼久,終於發現自己本不必如此。

  一個人的不甘或許太過脆弱,以至於當事人不敢離經叛道地去反抗,生怕一步走錯,就會萬劫不復。

  可是,如果周圍的女性都想要反抗呢?

  那些為官做宰、出身優渥的男人,之所以能夠在內宅之中獲得頤指氣使的權力,鄙薄她們不識大體、不曉是非,不過是因為作為世家之間聯姻載體的內幃女子,在論及朝堂之事時,往往沒有倚仗罷了。

  《谷風》中的棄婦,獨自走在歸家的路上,咽下比苦菜還要苦的眼淚,哽咽地說了句:「宴爾新昏,如兄如弟。」1

  既是祝賀新婚,又為何要說「如兄如弟」?

  郭景純注《爾雅》,雲古者謂婚姻為兄弟。

  緣何如此?

  因為婚姻結的是兩姓之好,是為官做宰、拋頭露面的男人的兩姓之好。

  只要姻親雙方的男人立場一致或是相似,那麼,女人就不能在這一場付出華年、付出精力、付出心血的婚姻中獲得任何真正的只屬於自己的底氣。

  可是如今,有人願意為她們聲援。

  那些勇敢地走出內宅的先行者,給了她們勇氣,給了她們光芒。

  於是她們也能夠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夠直接反駁其夫君、兒子有關表彰女軍一事的任何負面意見。

  當一個女性當權者出現,只要她真正願意為所有女性做些什麼,就一定能夠做到——哪怕不能一蹴而就,也能水滴石穿。

  這世上之事,從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到東風。

  有北府軍作底氣,有女軍的煌煌戰績擺在眼前,又有來自自家的各種反對之聲,再加上郗歸那雙仿佛已經洞悉一切的眼睛,很快,內閣就通過了王皇后關於大範圍表彰女軍的提議。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激發萬千女性的鬥志。

  多少年來,女人總被放到一個低於男人的位置之上。

  他們從不正面承認自己的侵奪,只冠冕堂皇地說,女人生來就比不上男人。

  可女軍的將士們告訴大家,就算在那最為原始的、令男人都為之自豪的力量領域,女人,也是可以打敗男人的。

  無論是攻城略池,還是治國安邦,從來都不該是僅僅只屬於某一個自私性別的權力。

  太昌七年八月,女軍攻克位於項縣之東的陳郡,徹底粉碎了諸如「項縣之勝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機」「女軍只能打小仗,不能取大勝」之類的無稽之談。

  九月,女軍圍潁川郡,朱庠、何沖圍襄城郡。

  十一月,李虎、高權克梁郡,圍陳留郡。

  太昌八年正月初十,郗途收復高平郡。

  拿下高平的消息傳來時,建康正下著大雪。

  郗聲年事已高,前月又染了風寒,此時正是兇險的時候。

  使者達達的馬蹄聲,陷在了建康的積雪裡,以至於守在門外的護衛,竟未早早察覺有人到來。

  直到一片雪白中出現兩個黑色的人影,他們才連忙過去察看。

  只見馬上之人一躍而下,拿起馬背上好生包裹的信囊,一把扯下了擋風的護具,露出來兩張皸裂到紅撲撲的年輕面容。

  「羅苗,樂禾,你們怎麼回來了?!」

  守門的護衛大吃一驚,無他,只為大軍出征半年多來,其餘三路無不捷報連連,只有郗途這一路,不過每旬按例送回主帥的報告罷了。

  留在建康和京口的將士,無不為東路軍的戰況感到焦心,就連郗聲的病,也t未嘗沒有因心急而吹風受寒的緣故。

  只是郗歸向來沉得住氣,說慕容氏搶先占了山東,這一路本就不好打,讓大家不必著急。

  可誰又能真的不急?

  好在,今日,東路終於派人回來了。

  那樂禾人如其名,咧著一張嘴笑道:「郗將軍已於正月初十,率軍拿下了高平,派我等回來報信。還請老兄通傳一聲,我二人要求見女郎。」

  對於郗氏和北府軍而言,高平始終是一個特殊的地方。

  永嘉亂後,郗照率家人、部曲、鄉勇,一路自高平金鄉南遷。

  他本是為了與大家一道尋個安身之處,最後卻實在看不下去胡人對漢人的種種殘害,不忍在這亂世之中獨善其身,所以執意留在了江北抗胡。

  這一抗就是數年,打到最後,高平郗氏,竟只剩下了郗照一人,而當初同行的部曲鄉勇,也早已傷亡過半。

  可這仍舊不會改變這個事實——這支抗胡力量,其先始,是脫胎於高平郡的。

  即便是後來在江北加入郗照隊伍的流民,也依舊對高平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這感情口口相傳,在北府軍成立後,融合著郗司空當年江北抗胡的種種故事,逐漸在北府軍所有將士心中,將高平郡塑造成了一個很難替代的符號。

  過去的數十年中,江左數次北伐,有大有小,有成有敗,可卻無不以長安、洛陽為目標,還從未有人到過高平。

  以至於當這消息傳來之時,人們甚至振奮欣喜得有些無措。

  郗聲原本心風寒而格外不適的身體,在聽了這個消息後,竟也似有好轉。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連連說道:「阿回,我要去高平……我要回高平……」

  說到最後,竟是老淚縱橫。

  郗歸自然明白高平對於郗聲的意義。

  作為郗照在江左生下的第一個孩子,郗聲自小便知道自家是來自北方高平。

  那時的僑姓世家,還不知道司馬氏將在江左遷延這樣長的歲月,只以為很快就能回到北方。

  郗聲也不例外。

  如王引、郗照這般的能臣,也許早就窺見了司馬氏難以北伐的事實,所以致力於維持一個荊揚相持的局面,保證江左的安穩。

  可郗聲不知道。

  他盼了許多年,直盼得父親死了,弟弟死了,才終於不得不灰心放棄。

  可他的兒子卻不肯放棄,為此,甚至不惜走上附逆之路,落了個敗亡的結果。

  好不容易一切都停止了,侄女卻又想拼上一拼。

  郗聲那時實在是怕極了。

  幾十年來,他一直在失去親人,不想再繼續失去。

  可郗歸竟然做到了!

  高平郗氏的子弟,數十年後,重新奪回了高平。

  他怎能不親自去看一眼呢?

  郗歸看著郗聲瘦得皮包骨頭的面容與枯槁的白髮,小聲勸道:「伯父,您好生休養身體,待開春回暖,我陪我一道去。」

  「不,不——」郗聲顫抖著手,搖搖晃晃地抓住了郗歸的衣袖,「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這幾年來,我雖努力保養身體,可終究是年齡大了。當年嘉賓出事,我又氣又怒,內心悲慟,卻又不敢表露出來,最終傷了根本。去年又大悲大喜一番,身體早已大不如前。」

  「與其病逝在這南國,倒不如拼此殘軀,去高平一趟,也算是替父兄了卻一樁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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