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

2024-09-14 16:19:54 作者: 杲杲出日

  壽春

  當郗歸擂擊戰鼓, 發出第一個響亮的音節,鏗鏘有力的鼓聲匯聚起來,迴蕩在京口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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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士們在熟悉的《出車》聲中邁開步伐, 朝著城門而去。

  他們步伐整齊, 面容堅毅,目光如鎧甲上泛著的寒光一般毫無畏懼。

  道路兩旁擠滿了送行的百姓, 有的甚至是自三吳迢迢趕來。

  他們吶喊著告別, 高呼著囑咐,一個個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對於出征的好些將士而言, 這一去便是永訣。

  在場的每個人都清楚這一身戎裝所蘊含的意義——無論是將士還是百姓。

  送行的民眾無聲地流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勇敢的、可愛的將士。

  郗聲扶著鼓樓的邊沿,難以自已地流出兩行濁淚。

  他自郗歸手上奪過鼓槌,示意她到一邊休息,自己則咬緊牙關,重重擊鼓, 加入到了送行的鼓點中去。

  郗歸擦了擦額上的薄汗, 有些傷感地說道:「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無論是郗歸還是謝瑾,都早已等得太久。

  他們當然擔憂這其中種種的風險,可也知道遲早會有這不可避免的一戰。

  郗歸深吸一口氣,平復著怦怦跳動的心臟。

  她凝視著長長的隊伍, 在風中眨了眨眼:「就算我此刻死了, 這一生也沒有白活。我為江左培養出了這樣的一支隊伍,他們一定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不一樣的生機。」

  從軍隊到官府,再到那一個個為女子而設的崗位, 一座座為平民兒女所設的學堂, 還有郊外那一畝畝真正屬於百姓的田地。

  所有這些,都是郗歸為這世界帶來的改變。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她將來自後世的觀念,融入到這個時代真實而具體的實踐之中。

  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帶來了火種。

  她知道這火必會有旺盛燃燒的一天,因此就連身體上的不適,仿佛也沒有那麼令人擔憂恐懼。

  可謝瑾卻因這假設而心中刺痛,他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麼,終究沒有開口。

  郗歸平靜地看向謝瑾,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他。

  她仔細端詳他的相貌,注視他神色間的憂慮。

  台城是一片散發著惡臭的泥潭,郗岑在那裡落敗,謝瑾也在那裡一日日地失去了從前的風姿。

  他依舊是以前那副好相貌,可眉眼間卻帶著難以言說的疲憊與憂愁。

  郗歸知道,對他們而言,這樣平靜的日子不會太多了。

  一旦北府軍擊敗北秦,那麼,作為一支功高震主的軍隊,他們勢必會被建康城中的君臣聯合忌憚排擠,兩方人馬定會爭個不止不休。

  而假如北府軍不幸敗了,那麼,江左面臨的,恐怕將是前所未有的滅頂之災,他們不說必死無疑,起碼也會疲於奔命,不可能像此刻這般安靜地站在這裡對視。

  人與人之間,向來都有緣淺緣深的說法,而他們二人之間,顯然已經快要走到不得不分開的地方。

  這幾年來,他們確實給了彼此不少幫助,可也在互相依靠的同時,為了各自的立場而無聲對峙。

  他們是朋友,是愛人,是親人,但更是對手。

  郗歸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對於這個即將到來的結局,她並不感到意外,甚至早在四年前就有了心理準備。

  唯一值得深思的,是怎樣合理地了結此事,並且最大程度地為北府軍謀取利益。

  出征的軍隊離開了許久,道路兩旁的民眾才漸漸散開。

  校場裡已經開始了今日的訓練,除了北府軍之外,還有今日輪訓的民兵。

  大敵當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上戰場,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懈怠,哪怕只是一名民兵。

  郗聲在奉安的攙扶下,走下了這座高聳的鼓樓。

  郗歸側身看向謝瑾:「回去吧。回到建康之後,謹記之前商議的方案,要一刻不停地提防太原王氏與琅琊王。北府軍此次遠赴豫州作戰,糧草輜重要經過揚州運輸,並由豫州補充,這兩個地方,務必不能出任何岔子。」

  她一臉凝重地說道:「太原王氏蟄伏了這麼些時日,只怕恨不得郗、謝兩家在戰場上吃個大虧。你讓豫州的人早做準備,一旦揚州有變,豫州必須保證壽春的糧草供應。」

  謝瑾雖覺得太原王氏不至於如此愚蠢,但還是答應下來:「t我會好生安排,讓四兄親自跟進這件事,以免有人從中作梗。」

  「還有項城。」郗歸擰眉說道,「我始終擔心豫州刺史能不能守好此處,北府軍沒辦法分出更多的兵馬,謝墨也被纏得無法脫身,你們一定要囑咐豫州守軍,聯合桓氏守住項城,絕不能讓北秦自豫州東進。否則,壽春就白守了。」

  當此大軍登船之際,郗途率領的先鋒部隊,與劉堅自江北戰場上帶去的一支精銳,也前後腳抵達了壽春。

  就在昨夜,北秦位於汝水、穎水流域的軍隊,突然快速集結,並於凌晨之際,發動攻勢,朝著壽春而來,似是想要在大軍主力到來之前,先攻下一城,好在苻石面前討個頭功。

  壽春守將沒有想到北秦人來得這麼快,立時就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北城門很快就被敵軍攻破。

  一座座雲梯被推倒,又重新站立起來,一個又一個驍勇的北秦士兵,躲過紛飛的石塊和箭雨,翻身躍上城樓,一臉兇狠地用手中的彎刀收割守軍的性命。

  城樓上亂作了一團,被撕開的口子很快就越裂越大,以至於形勢竟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當城牆上的吊橋被放了下去,在場的江左將士無不心生絕望。

  守軍戰無可戰,只能一邊勉力招架,一邊讓城內同袍快速撤離,在城中籌備巷戰。

  撤離的將士於倉促之間,從城牆上向吊橋射去了火箭和油包,城門處也點起了大火。

  可這大火併未阻攔住入侵者的腳步。

  幾個身形矯健的秦虜,避開火勢打開了大門,撲去吊橋上救火。

  前後兩方一同努力,很快就撲滅了火勢,大批敵軍就此湧入壽春。

  城中百姓在恐慌的驅使下快速逃竄著,北秦騎兵策馬揚鞭,在城中疾馳,守軍一次次拉弓射箭,但面對仿佛滔滔不絕的敵軍,一切都顯得好似白費功夫。

  好在郗途和劉堅及時帶人趕到。

  他們兵分兩路,一路自東門入城支援,一路自北方包抄,很快就令敵軍陷入頹勢。

  當金燦燦的陽光自天空灑落,城中的敵軍終於被全部殲滅。

  壽春重新回到了江左的控制之下,可形勢卻不容樂觀。

  根據劉堅拷問北秦士兵得來的消息,苻華的大軍將於今晚之前抵達汝陰郡。

  而這個地方,距離壽春,可謂咫尺之近。

  劉堅與郗途雖然帶來了先鋒部隊,可終究只有三萬之數。

  大隊人馬和糧草輜重,都還沒來得及抵達,一旦苻華先一步率軍展開包抄,壽春很快就會成為一座孤城。

  事到如今,他們只能盼望第二批軍隊來得更快一些,企盼有什麼突如其來的意外,能夠拖住苻華的腳步。

  劉堅、郗途並北府軍與壽春守軍中所有中層以上將領,齊聚一屋商議禦敵之方。

  郗途盯著眼前的輿圖,語速極快地吩咐道:「即刻傳信徐州、豫州,讓何沖急行軍,務必速速趕到,再教豫州刺史向壽春、項城兩地增援,提防北秦今日去打項城。」

  信使匆匆而去,劉堅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帶五千精兵去守硤石,定然要將苻華攔在峽山口外!」

  硤石是著名的淮河津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曹魏末年,諸葛誕因不滿司馬昭的野心,舉兵向孫吳稱臣。

  司馬昭當時的諸多應對之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命王昶占據硤石,逼近江陵,從而牽制施績、全熙二人。

  諸葛誕苦守壽春,終於支持不住,城中守軍並吳軍二十萬人,竟被全部殲滅。

  此時此刻,劉堅主動提出去守硤石,便是為了保住這個要津,以免北秦軍隊長驅直入,令北府軍重蹈諸葛誕的覆轍。

  對於這個提議,郗途想都不想,便開口拒絕:「不行,女郎命你做先鋒軍隊的主帥,不是教你去冒險的。我去守硤石,你留在壽春!」

  北秦決定出兵的消息傳來後,劉堅和郗途不約而同地遞了想要充當先鋒的請戰書。

  郗歸思量之下,點了久在江北作戰的劉堅為主帥,又命郗途帶人疾行,前去壽春與劉堅匯合,凡事以劉堅為主。

  自古守城之戰,從無主帥出城去守要害的道理,郗途深知峽山口的要緊與守衛的艱難,因此絕不答應劉堅前去冒險。

  劉堅看著郗途,心中倒是對這個沒打過幾次交道的二房郎君有了幾分改觀。

  但這改觀並不足以令他改變主意:「胡人兇悍,我長期在江北作戰,比你更了解他們的行事作風,據守硤石,我劉堅當仁不讓。」

  他堅毅地看向郗途,不容置疑地說道:「郗將軍,我以主帥的身份命令你,帶著將士們守好壽春,全權處置軍中之事。」

  說完這些,他便大步走向門外:「許方,速去揀選五千人馬,與我一道去硤石禦敵!」

  郗途深吸一口氣,深深感到了形勢的緊迫。

  他從城中再分出五千人隨劉堅而去,然後便極速布置著壽春的守城之策。

  而在更為廣闊的戰場上,郗歸與桓元商定的兩路進攻的計劃,終究沒有來得及實施。

  北秦軍隊一路疾行,在劉堅和郗途抵達壽春的當日中午,就從荊州、壽春、彭城三地展開進攻,拉開了一條橫跨東西的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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