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問

2024-09-14 16:18:56 作者: 杲杲出日

  質問

  在反對北府勢力擴張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態度一致,其實卻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吳稅糧,經過吳地世族的隱瞞截留, 和各級官吏的層層盤剝, 等到了度支尚書處時,已經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歸要直接將稅糧送到聖人手上, 繞開了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 和掌管江左財政要務的度支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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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舉措雖能大大安撫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卻也讓其不得不與利益受到損害的各級官員站到了對立面上。

  對於這些官員而言, 於公,稅糧進了聖人私庫,是對國庫的變相掠奪,必然會導致明年朝廷財政吃緊。

  如此一來,他們若要辦事,便不得不動輒伸手向聖人討要錢糧。至於能不能要來, 還要看聖人的心情、

  於私, 他們早已習慣了年年從三吳稅糧中抽出一筆納為己有,稅糧若直接被送到聖人那裡,他們豈非少了個一層一層中飽私囊的好機會?

  然而,聖人即便知道這是一個陽謀, 也無法阻擋內心對於增加內庫收入的渴望, 以及借著錢財之事、讓朝中那些要用錢的官員統統都多敬他幾分的誘惑。

  如此一來,還沒等這群君臣合力對付北府,內部就要先鬧不痛快了。

  謝瑾轉瞬之間, 便明白了郗歸的想法。

  但這謀算其實並不影響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還緩和了聖人與北府之間的矛盾。

  至於說聖人與諸世家官員之間的問題, 無外乎就是朝堂上的進進退退,不會對大局產生太多影響。

  謝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稅糧牽扯住他們的精力也好,也免得這群人有了空閒,總想去找江北戰場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煩。」

  政事說完後,房間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謝瑾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開口。

  郗如不自在地動了動,探尋地看向郗歸,徵求她的意見。

  直到郗歸輕輕頷首之後,她才轉向謝瑾,輕聲開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

  郗如認真地看著這個作為執政之臣的長輩,在她的心中,這個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從他這裡得到一些解答。

  謝瑾看著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謝蘊拿著一卷《儀禮》來向他請教的模樣。

  可當郗如開口之後,他腦海中關於物是人非的種種感嘆,瞬間便全然破滅。

  這個孩子,即便還保留著從謝蘊身上學來的神情儀態,卻無可避免地、顯現出了與郗歸更為相似的一面。

  她問他:「為什麼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卻要面臨如此不同的境遇?為什麼王家大郎那樣的庸人都可以做會稽內史,可姨母這樣的飽讀詩書、聞名江左的才女,卻只能困居內宅,甚至因男人的連累而失去性命?」

  她問他:「那些三吳平民之所以殘害如姨母這般的無辜之人,究竟是因為他們心中的貪婪和兇惡,還是因為世家大族的步步緊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們,可姨母與表兄表姐們卻從未害人,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們是會稽內史的親人,所以就要被這樣殘忍地殺害嗎?」

  她問他:「我們生來便過著這種錦衣華服的生活,難道這竟是對下民的剝削壓迫嗎?我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竟成為了壞人?」

  對於郗如提出的種種疑問,謝瑾並不能做出回答。

  或許他知道這是為什麼,又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這樣童真的質問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謬。

  這就是他所身處的這個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會不會變得更好,他只是覺得疲累。

  郗如還在繼續發問:「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擁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會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們,是不是也就不會死?」

  謝瑾不能做這樣的假設,他痛苦地說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東西來回答你。江左生來便是如今這副樣貌,我無法想像這樣的假設。」

  他無法想像,但卻忍不住心懷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吳開展,那麼孫志就勢必無法裹挾起那樣多的民眾作亂,百姓們也不會一怒之下,沖向會稽城中,殺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兒。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當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國,問秦王何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1

  作為身處權力中心、掌握著明顯優勢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螻蟻的布衣,認為他們即便憤怒,也不過只能哭嚎罷了。

  可唐雎卻舉出專諸、聶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訴秦王:「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2

  他以同歸於盡為代價,迫使秦王不得不讓步。

  幾百年過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權貴們習慣了下民們卑微而順從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們能有勇氣奮起反抗。

  可內史府的那場屠殺,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何謂「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謝瑾深恨自己沒有早早地意識到這一點,可他並不知道,有千年的時光橫亘在他與郗歸的中間。

  時間的長河是如此地寬闊,如此地難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像不到郗歸究竟是想建立一個怎樣的新世界。

  如果他連這世界的模樣都無法想像,又怎麼敢相信她會成功,怎麼敢賭上江左的安穩,在動亂發生之前,便順著她的意思在三吳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呢?

  郗歸平靜地看向謝瑾,帶著一種她自己仿佛並未覺察的憐憫。

  謝瑾在寂靜的房間中與她對視。

  他看著她,宛如在看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這片卑濕泥塘之中、長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

  這蓮花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秀麗,以至於讓人無法相信,它是自這片惡臭的淤泥t中破土而出。

  她說:「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謝瑾,你明明質疑如今的江左,可卻一直在說服自己去捍衛它,去按照它的規則行動。」

  謝瑾聽了這話,白皙的眼周浮現出一片暈紅。

  他痛苦地說道:「不然呢?」

  他深吸一口氣,高高仰起頭顱,讓眼淚不至於傾瀉而出。

  「如若不然,我還能怎樣?」

  「眼睜睜地看著江左這座大樓,在北秦的虎視眈眈之中坍塌,看著北秦騎兵長驅直入,將江左變成北方那般模樣嗎?」

  「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將在何處?漢人傳承千載的文明,又該去往何處?」

  郗歸清醒地反擊:「你明明知道這套規則的破敗之處,卻還是任由它艱難地運行下去。等到變故紛沓而至的那一日,這樣腐朽的江左,又如何能有抵禦外敵的能力呢?」

  「『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御悍馬,此不知之患也。』3如今的江左,早已不是元帝初登帝位時的那般模樣,王丞相和輯士庶的努力,在當日固然是一條善策,可卻不適合如今的局面。你好生想想吧。」

  謝瑾沉默地坐了許久,直到傍晚,才乘車去往渡口。

  郗如倚門而立,聽著牛車漸漸走遠,輕輕地嘆了一聲:「可是姑母,叔外祖父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郗歸摸了摸郗如的發頂:「他要好生想想,也許下次過來時,就會給出答案了。」

  「不。」郗如緩緩搖頭,「他並不明白。原來,即使是江左的執政,也會有弄不明白的地方。」

  「這是自然。」郗歸輕嘆一聲,「阿如,這個世界很大很大,我們每個人都只生活在其中一隅。我們看待世界的眼光,因此而帶著無可避免的局限性,莫說是執政,就連君主也不能例外。」

  她牽著郗如,緩緩走回院中:「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4」

  郗如停下腳步,不解地看向郗歸:「他身為國君,怎麼能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他坐得太高,離百姓們太遠,也離真實的生活太遠了。」郗歸與郗如在夕陽中對視,「阿如,我們生來便過著豐裕的生活,從未體驗過吃不飽、穿不暖,眼睜睜看著親人因家貧而死在自己面前的日子,所以不能真切地理解那些下民的苦難。可是你要明白,不理解、並不等同於不存在。」

  郗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到了自己方才對那群吳姓世族與王定之做出的評價——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她想:「這就是擋在我眼前的那片葉子嗎?因為我出身世家,從未經歷過那樣艱難的生活,所以不能真正做到體恤下民,不能理解他們的痛苦。」

  不知不覺間,郗如的腳步逐漸放慢。

  她抿了抿唇,一方面覺得那群下民很是可憐,可另一方面,卻仍因他們的暴行而深感痛恨。

  她不解地問道:「就算我們沒有真正理解他們,可他們也沒有來理解我們啊?難道就因為他們過得不好,就可以隨意殘殺我們的親人嗎?」

  「阿如,人活在世上,總會有自己的責任。我們既然享受了剝削所得的利益,那就該為那些默默無聞的奉獻者考慮。」郗歸微微搖頭,「再說了,倉廩實而知禮節,對於一群連飯都吃不飽的可憐人而言,你指責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細犬若是吃不飽飯,尚且會肆意傷人,更何況是一群活生生的、有思想有靈魂的人呢?」

  郗如垂下了頭,喃喃說道:「他們是在報復,無差別地施展報復,為此,甚至不惜牽連無辜。」

  「對。」郗歸肯定了她的說辭,「阿如,我說這些,不是想為那些人開脫,而是想讓你明白,會稽城中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樣造成的?只有真正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們才有可能避免悲劇再次發生。」

  「阿如,我知道你很痛。但我也相信,你能夠做得更好,你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將軍,保護所有那些未執矛戈之人——無論是世家,還是平民。」

  對於失去親人的痛楚,郗歸感同身受,可她更加明白,只有行動,才能真正帶人走出這痛楚。

  她說:「阿如,你親眼看到了會稽城中的動亂,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場禍亂帶來的痛苦,比誰都明白『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道理,姑母相信,你一定不會再讓這樣的災難發生。」

  郗如迷茫的眼神逐漸堅定,但卻仍有遲疑,這遲疑在她心中纏繞了很多個時辰,讓她忍不住真的開始懷疑自己:「可是姑母,我是個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呢?所有人都可以懷疑我們,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質疑自己。這世上多的是傲慢無知的男人,他們可從來不會覺得自己不配。」郗歸認真地握住郗如的小手,堅定地說道,「阿如,你一定要記得,自省是一種美好品德,我們可以用它來完善自己,但卻決不能讓它成為我們的束縛。從前種種,我們無從改變;可至少往後,在京口,在徐州,在北府軍駐紮的每一處,選賢舉能,都將考察才幹、考察品德,而非僅僅以性別作為紅線,將這世上半數之人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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