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將
2024-09-14 16:17:28
作者: 杲杲出日
女將
「真正有價值的追求?」郗如擡起頭, 看向郗歸身後的輿圖,「那便是您的追求嗎?」
話音落地,郗如看到郗歸綻放出一個分外明麗燦爛的笑容, 她從未見過這般好似在發光般的姑母。
郗歸嘴角上揚, 也看向了那副輿圖:「你看,這浩浩河山, 難道不美嗎?」
那是一副泛黃的輿圖, 上面不僅有如今的江左,還有已被異族侵占的北方。
郗如看到輿圖上有著不少或黑或紅的標記, 顯得陳舊而斑駁。
她心裡覺得,如此這般的一副輿圖,實在稱不上「美」。
郗歸看出了郗如眼中的不認同,她拉著郗如的手,走向門邊。
門外春雨淅瀝,草色萋萋。
她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泥土與草木味的濕潤空氣, 含笑看向郗如:「阿如, 這就是河山。河山是一草一木,一夫一卒,是入目可及的一切,是我們t的人間。」
「所以我們應該守護河山?」郗如稚嫩的嗓音在郗歸身側響起。
「對, 我們要守護人間。」郗歸如是答道。
「可我們是女子呀!」郗如的小臉皺了起來。
「誰說女子便不可守護河山呢?」郗歸反問道。
郗如想到了謝墨房中的輿圖, 幼小的她,對守護河山的理解便是沙場征伐。
於是她問道:「女子也可以做將軍嗎?」
郗如仿佛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胸中滋長,可是又說不出來, 於是只好期待地看向郗歸, 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說不出口的感受。
郗歸再次笑了:「為什麼不可以呢?商王武丁的王后婦好,曾多次帶兵征伐, 先後平定鬼方、羌方、土方等地。北方有位名叫木蘭的女子,替父從軍,不讓鬚眉。她們不都是女將軍嗎?」
郗歸說這些,並非為了誘導郗如成為一名女將。
她只是發自內心地覺得,郗如這樣的出身,原本就有著比普通女子更多的選擇機會,所以更該自覺地去尋找人生的價值。
她不希望郗如像曾經的自己那般,甘心沉溺於華服美飾的生活,渾渾噩噩地蹉跎多年。
郗如反覆咂摸著郗如方才講起的兩個故事,不解地問道:「可是姑母,木蘭這樣厲害,最後卻還是沒有留在朝中做將軍,而是回家『對鏡貼花黃』?」
「那不一樣,阿如。」郗歸輕輕撫摸著郗如的小手,給這個不盡如人意的結局換上了更加溫馨的意味,「在南征北戰的日子裡,木蘭見過了太多的殘酷和鮮血。所以當沙場不再需要的時候,她更願意千里還鄉,享受那種屬於普通人的天倫之樂。就像讀書人雖然渴望為官做宰,卻也希望能夠在經綸世務、功成名就之後,種豆南山,享受田野之樂。」
郗如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郗歸又隱去朝代、為她講起了平陽昭公主的故事。
「這世上果真有以軍禮下葬的公主嗎?」
郗如不可置信地問道,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如果擁有這樣的殊榮,會多麼地開心。
「會有的。」郗歸輕聲答道。
沉浸於心事之中的郗如,並沒有意識到郗歸話中的模稜兩可之處,她滿心滿眼,都是平陽昭公主的七萬娘子軍。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可以——」郗如無聲默念,心中一陣洶湧澎湃。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猛地清醒過來,慌張地說道:「姑母,阿如失態了。」
郗歸摸了摸郗如細軟的髮絲:「沒關係的,這樣的奇女子,誰會不神往呢?姑母也喜歡她。」
郗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也可以如平陽昭公主那般嗎?」
「姑母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像她那樣厲害,但姑母知道,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張白紙,只要我們努力去書寫,就會有無限的可能。」郗歸鋪開一張宣紙,執筆取墨,勾勒出一株蘭草,「阿如,聖人有雲,繪事後素。只有我們勤於修己,自成美質,才能將人生繪成絢麗的畫卷。」
郗如重重點頭:「姑母,我會好好做的!努力讀書,努力修行,讓自己擁有真正的美質。」
「好,姑母相信你。《詩》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郗歸取下頸間的玉佩遞給郗如,「阿如,姑母將這塊玉送與你,願你黽勉求進,修成嘉言懿行。」
郗如開心地接過玉佩,她感覺得到,今天的姑母要比平日裡更加喜歡她,原來她之前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姑母的認可!
「我終於做到了!」郗如在心中歡喜不勝地喊道,但隨即便深吸一口氣,囑咐自己不要得意,「姑母讓我不要去爭奪大人的關注,我不應該因為成功的『討好』而得意,我要讓姑母為我驕傲自豪!」
郗如這麼想著,輕輕抱住了郗歸:「姑母,我會努力的,我會快快長大,成為你的驕傲。」
郗歸沉默地點了點頭,眼中有些熱意。
郗如鬆開郗歸,鄭重地對她說道:「阿如不知姑母想要做什麼,只能祝願您一切順利、心想事成!」
「謝謝阿如,姑母也祝你諸事順遂,萬事勝意。」
郗如重重點頭,正式辭行。
郗歸牽著她走出院門,叮囑南星將郗如送至謝蘊處:「那麼,阿如,再見了。」
三日後,王定之啟程就任,謝蘊也帶著兒女們和郗如一道,前往會稽。
第二日,郗歸打點行囊,準備回京口長住。
謝瑾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瞧瞧那個,千叮嚀萬囑咐地,唯恐郗歸少帶了什麼,在京口受了委屈。
郗歸被他晃得不耐煩,索性喚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你過來,我且問你,遷徙淮北流民之事究竟怎樣了?怎麼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也都說要添置部曲?」
郗歸提起這事便覺得火大。
江北戰事的消息傳來後,郗歸便提出,將被北寇侵擾的淮北流民遷至京口,如此一來,流民們可以有個安身之所,京口也能多些了解江北情況的人。
謝瑾也認為此事可行,便上了奏摺,準備著手組織。
沒想到消息傳開後,不少世家便上折哭窮,口口聲聲說自家生計艱難,腆顏要聖人分給他們些淮北流民作為部曲。
幾十年來,江左之所以不得不依賴流民作戰,便是因為僑姓世家與吳姓世族收納了太多貧民作部曲。
這些部曲賣身為奴之後,便不再算作江左的子民,不用給朝廷納稅,也不在軍隊的徵召範圍之內,完完全全成為了大族的私家奴隸。
而大族雖然擁有那樣多的部曲,卻絲毫不肯讓出半點經濟或兵員上的利益給朝廷,江左這才有了依靠流民為戰的傳統。
如今北秦已經派出騎兵侵擾江淮之地,這些大族非但不研究禦敵之術,還妄想著讓朝廷派兵為他們接來新的部曲,簡直豈有此理。
據說廷議之日,就連聖人都氣得在朝上扔了奏摺。
可這一舉措非但沒有嚇到那些叫嚷的世家,反倒叫那幫人瞧出他的色厲內荏,於是愈發得寸進尺,一個個獅子大張口似的提要求。
就連陳郡謝氏,也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只不過有謝瑾攔著,這才沒有在朝堂上妄加議論。
想到這裡,郗歸愈發生氣——大難臨頭了還想著謀利,這樣的人也配當朝臣?還有那什麼「添置部曲」?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們想搶便搶的物件!
謝瑾聽出郗歸話中的怒意,不免扶額苦笑。
他倒了盞茶湯遞過去:「你且消消氣,那些世家自來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別為他們氣壞了身子。」
郗歸這兩日頗為不悅,甚至難得地生了口瘡,嚇得南燭、南星當即準備清火的茶水和藥膳。
她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北秦已經派兵試探,他們竟還如此行事,實在是荒唐!」
謝瑾也厭惡這些世家的不顧大局:「你放心,會稽內史之事雖然已成定局,但淮北流民之事,我一定不會教你失望的。」
「你不是為了不讓我失望。」郗歸拉住謝瑾的袖子,讓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你是江左的執政之臣,理應對百姓負責。淮北流民和江南百姓一樣是江左的子民,安置他們是你的責任。無論是為了江左的未來,還是為了流民們的生計,你都不能夠放任世家強買淮北流民為部曲。」
「我知道了。」謝瑾嘆了口氣,「聖人前些日子詔發三州人丁,想要募集前些年由淮北遷往淮南的流民補充兵員,可響應者卻只有寥寥數家。於是又下令發東土諸郡『免奴為客者』以及中州良民『遭難為僮客者』以充軍役,卻仍為世族所阻。大敵當前,聖人也明白兵員的要緊之處,我會與那些世家好生溝通。僮客之事尚可容後再談,但此次南渡的淮北流民,我必會將他們一人不落地送到京口。」
「你心中有數就好。」郗歸揉了揉額角,「我知曉人人都要捍衛自己的利益,可覆巢之下安得完卵?那些世家都經過了數代傳承,怎的竟還如此鼠目寸光?江北戰場若是出了什麼差錯,他們留著那麼多部曲又能有何用?難道還能獨善其身不成?」
「他們未必是不懂,不過是都等著別人出力,不想自家先出這個頭罷了。」謝瑾語氣平靜地答道。
對於這些人的想法,他早已習慣,卻無法奈何。
「t呵。」郗歸冷笑道,「既不想出人,又不想出頭,只盼著躲在後面安享太平,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