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房

2024-09-14 16:17:27 作者: 杲杲出日

  繭房

  如果說京口貧民的困頓, 是因為去年接連發生的天災,那麼三吳貧民,則是幾十年如一日地, 過著一代比一代更加艱難、更加沒有希望的日子。

  連年的勞作, 甚至不能做到溫飽,一旦有人生病, 便要賣妻鬻女、典當田產。

  就這樣, 失地貧民越來越多。

  他們要麼成為世族的佃客,負擔高額的田租;要麼賣身為奴, 從此榮辱不由己,生死不由己。

  可是,人人皆有求生之心,兔子逼急了尚會咬人,那些貧民的生活如此艱辛,倘若真到了如陳涉吳廣般「亡亦死、舉大義亦死」的地步, 焉知不會無所顧忌地揭竿而起呢?

  畢竟, 縱使是鋤耰棘矝之徒,也是有反叛和破壞的能力的。

  

  江東百姓向來悍勇,若是出了什麼事,恐怕很難收場。

  因此, 無論是為了百姓, 還是為了吳地乃至江左的安定,郗歸都不希望王定之成為會稽內史。

  但木已成舟,她無法挽回。

  與其將心思花在這樣無用的事情上, 還不如好好想想京口未來的打算。

  北秦軍隊在江北劫掠, 使得江淮之間不少百姓流離失所,惶惶不可終日。

  郗歸想趁著這個機會, 讓朝廷下旨,遷徙一群淮北流民到京口。

  如此一來,流民們可以過上更加安穩的生活,京口也可以補充些了解江北形勢的有生力量。

  謝瑾之前講過,謝墨曾試圖招募淮北流民從軍,但那些人桀驁不馴,很難管教,怕是會禍亂軍紀。

  但郗歸併不這麼認為。

  桀驁是一種原始的力量,只要發揮得當,便可成為如那些胡族一般的野性的生命力和戰鬥力。

  再者說,謝墨雖是軍旅之人,卻也是世家子弟。

  就算他不會像謝萬那樣明目張胆地歧視貧民兵將,也很難發自內心地尊重他們。

  那些人的桀驁不遜,未必和謝墨及其部下的態度沒有關係。

  畢竟,誰會喜歡既想利用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人呢?

  就這樣,郗歸和謝蘊各懷心思地坐著,很快就無話可聊。

  南燭估摸著時間,換下冷掉的茶水。

  謝蘊鄭重地向郗歸告辭,準備去探望其餘的長輩和兄嫂、侄兒。

  她走到t院中,叮囑郗如去向郗歸告別。

  但郗如卻靦腆地笑了笑,說自己想要再與姑母說一會話。

  謝蘊輕輕頷首,離開了院子,南星則牽著郗如重新進屋。

  南燭收拾桌案,為郗如上了一盞乳酪。

  郗如又一次地、好奇地打量著這間屋子,仿佛怎麼也看不夠。

  郗歸含笑看著她,並未出聲打斷。

  良久,郗如才轉頭看向郗歸:「姑母這裡真漂亮!」

  「是嗎?阿如喜歡什麼?讓南星姐姐拿給你。」

  郗如搖了搖頭。

  她喜歡的是這一整間屋子,而非某個特別的物件。

  很小很小的時候,郗如就聽說過自己的這位姑母。

  據說這位姑母的屋子裡有著比公主更多的奇珍異寶,她的飲食比皇帝更加精緻,她的衣料比皇后還要華美。

  郗如看向郗歸的眼睛,他們還說,她的這位姑母,是江左獨一無二的美人。

  那時郗如還好奇地詢問表哥表姐,姑母究竟長得什麼樣子。

  可那些表哥表姐們卻支支吾吾,始終回答不上來。

  原來,他們並沒有見過傳說中的郗氏女,只是憑藉著那聞名建康的十里紅妝憑空揣測。

  好在沒過多久,郗如就在郗聲的壽宴上,見到了從烏衣巷回來的郗歸。

  令她失望的是,郗歸縱然美貌,可卻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般、擁有那種她說不出來的超然於世外的美麗。

  可是,此時此刻,郗如卻覺得郗歸帶著一種清冷卓絕、宛如神仙妃子般的獨特氣質——她比從前更美了。

  如果說從前的郗歸,只是人間佳麗之中的佼佼者,那麼如今的她,更似世外仙姝。

  郗如想,姑母就是憑藉這般的美貌,才能讓叔祖父心甘情願地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為妻嗎?

  她忍不住期待,人人都說我與姑母長得像,我長大後也會這樣美麗嗎?

  郗歸被郗如凝視了半晌,終於出聲打斷:「阿如要不要用些乳酪?」

  郗如赧然地笑了笑:「姑母太美了,令阿如看得失神。」

  郗歸被她逗笑:「我還以為,阿如在謝氏的美人堆中長大,再難覺得誰漂亮呢。」

  陳郡謝氏子弟是出了名的風姿出眾,當日沁芳閣初見,郗歸便覺得詫異——這世上竟然有人,無論是姿容還是氣度,都可與郗岑比肩而立卻毫不遜色?

  謝瑾是出了名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其餘人雖不及他,卻也各有風采,很是俊秀。

  然而,郗如聽到郗歸這句玩笑後,卻想都不想便徑直回道:「他們都不如姑母美,更不如姑母厲害!」

  「哦?此話怎講?」郗歸饒有興味地問道。

  郗如眨了眨眼,快速揣摩了一番郗歸的語氣,躊躇著開口說道:「琅琊王氏不長眼,竟然逼迫姑母和離。可姑母和離之後,非但沒有鬱鬱寡歡,反倒嫁給了比王家七郎好一百倍的叔祖父,這難道還不厲害嗎?」

  郗歸無奈地搖了搖頭:「狐假虎威,算什麼厲害?」

  她認真地看向郗如:「阿如,你要記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才能算是真正的厲害。倚仗他人,終究是不牢靠的。」

  「可是——」郗如猶豫著說道,「像姑母現在這樣,不就很好嗎?我們只是女子,又不能出將入相,要有什麼本事呢?」

  郗如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她所謂的誇讚,實際上是對郗歸的一種貶低——不是人人都以成為菟絲花為傲的。

  然而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遲疑地問道:「像姨母那樣的才女,算是自己有本事嗎?」

  「當然。」郗歸鄭重地點了點頭,循循善誘地說道,「人人都尊敬姨母,難道不正是因為她有才學嗎?」

  「可是才學並沒有什麼用啊!」郗如認真地注視著郗歸的雙眼,「我原本也想成為像姨母一樣的人,可後來卻發現,雖然人人都稱讚姨母,但她卻並不快樂。」

  郗如眨了眨眼,接著說道:「可是姑母,你卻一直都過得很好,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郗如到底還是太小,她並不知道,這樣的話對郗歸而言是一種冒犯。

  正如她不知道,那個與郗岑有關的「過去」,是郗歸久久未愈的、不願被人輕易提起的傷疤。

  幾個月以來,郗歸雖然為郗岑之死而傷懷不已、頻頻落淚,卻也常常會忘記他已然離世的事實。

  她好像還不太習慣、也不太相信郗岑的死訊,常常以為阿兄只是在某個地方忙碌,所以才久久沒有見面。

  直到在某些時刻——譬如說現在——冷不丁地想起,阿兄似乎已經去世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但卻清醒地知道,這就是事實。

  郗歸嘆了口氣,落下幾滴清淚:「好不好的,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姑母,你也不快樂嗎?」郗如輕聲問道。

  「不。」郗歸微揚頭顱,讓淚水不再留下,「我很快樂,二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

  「啊?」郗如疑惑地出聲。

  她看著郗歸,覺得這般模樣,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開心。

  郗歸轉過身去,看向壁間懸掛的輿圖:「過去的二十三年中,我沉浸在一個專門為世家貴女編造的錦衣玉食的華美金籠中,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真正地世界,只是一味待在阿兄為我營造的舒適圈內。」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觸碰到了這個現實的世界。」

  「您恨大伯嗎?」郗如遲疑著發問。

  人人都說郗氏女與郗岑關係密切,連郗途都對此痛心疾首。

  可此時的郗如卻覺得,郗歸對郗岑的態度,似乎與她從前聽說的不太一樣。

  「談不上恨。」郗歸緩緩搖了搖頭,「他是一個好兄長,想把他認為最好的東西統統送給我,而我則心甘情願地在這華貴的溫柔繭房中陷落。」

  「直到永遠地失去他後,我才意識到,他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也從來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愛他勝過愛江左的一切,可他卻為了北伐,將我一人拋在這冷冰冰的世間。」

  「可我並沒有資格恨他。因為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也從來沒有毫無顧忌地去幫助他實現夢想,更沒有試圖去尋覓自己這一生真正的價值所在。」

  「我應該恨自己。」

  郗如揉了揉眼睛,她並不能完全理解郗歸話中的含義,只覺得此時的姑母十分獨特——悲傷但並不自憐,柔軟卻富有力量。

  郗歸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副輿圖,仿佛看到了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看到千家萬戶男耕女織。

  她轉過身來,重新在郗如對面跪坐下來。

  「阿如,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然後為之努力,為之奮鬥,自己成就自己無悔的一生。我們活著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成為誰的女兒、誰的妻子,抑或是誰的母親,也不是為了獲得任何人的憐惜與偏愛,我們應當並且完全可以成為我們自己。」

  郗如有些不安,她不確定郗歸是不是在指責自己。

  「姑母覺得我做錯了嗎?」

  「不,你沒有錯。」郗歸傾身向前,握住郗如柔軟的小手,「阿如,小孩子都想獲得大人更多的關注,甚至很多大人也不能例外。人人都有自利的天性,想獲得別人的偏愛。」

  她溫柔但堅定地看著郗如:「可是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我們有理智的約束,有比這種本能的競爭更有意義的追求。我們會慢慢長大,克服這種與人競爭『寵愛』的衝動,去尋覓真正有價值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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