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2024-09-14 16:17:05
作者: 杲杲出日
重逢
雨依舊在下。
地動後, 微雨中,江岸比平日裡嘈雜了不少。
儘管如此,謝瑾還是在這一陣又一陣的喧囂中, 無比清晰地聽到了江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一聲接著一聲, 時而舒緩,時而激越。
就像他此刻的一顆心, 既有柔情似水, 又有洶湧澎湃。
又像荊州群山間的江水,像他們久未拾起的那段感情。
謝瑾停住了腳步, 側頭聆聽江水的聲音。
他忽然有些膽怯,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沒有家族榮耀,沒有政務紛擾,甚至沒有花前月下,只是知道她是平安的,知道她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知道他們即將重逢。
近鄉情怯, 不外如是。
這不是他的故鄉,卻是他心心念念嚮往的、一條久違的歸路。
七年過去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東西太多,多到幾乎快要模糊彼此的面容。
郗歸能否接受郗岑的鬱鬱而終?
而他們, 又能否接受彼此的改變?
寒鴉飛過, 發出孤寂的聲響。
謝瑾擡眼望去,一彎新月懸在空中,於一片霧色中灑下了如水的月光。
照徹大千世界, 照徹百轉人心。
謝瑾想到了荊州的月夜, 想到了曾經無數次的月下相伴,想到了郗歸從前吟過的一首詩——「江畔何年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1
他擡起右手,示意阿辛不必撐傘。
自己則一步步地,走進微雨,走向郗歸所在之處。
謝瑾就這樣走了一刻鐘。
這一路,身後是春江潮水,前方是月夜玉人。
他想,我們錯過得太久了,還要不要繼續錯過。
在渡口發現謝瑾的不只宋和一人。
潘忠遠遠看到宋和帶著謝瑾走向營地,飛快地跑回駐地,向郗歸報告此事。
一群寒鴉飛過,郗歸走出營帳,映入眼帘的是月落烏啼,春江潮水。
她轉身看向山林。
月夜下的北固山是如此沉靜,即便是地動帶來的喧囂,也並不能完全抹去山月之間瀰漫著的那種蒼涼之意。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2
這一夜過去,京口不知又會死去多少人,北固山卻依舊屹立。
與自然相比,人類是如此地脆弱而渺小。
但就是這樣渺小的人類,卻在京口形勢不明的情況下,短暫地拋下建康的一切,迢迢夜渡,星夜兼程,趕來北固山尋她。
郗歸收回視線,看向那個跟在宋和身後,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身影。
自荊州一別,她與謝瑾,已是七年未見了。
這些年,無論是郗岑得意還是失意時,謝瑾的名字總會不可避免地出現在郗歸耳邊。
起初是謝家驚才絕艷的少年郎,後來是二兄新婦的叔父,是阿兄在朝堂的對手,再後來,便是那個將桓大司馬逼回荊州、打碎了阿兄多年籌謀的謝侍中。
短暫的凝滯過後,謝瑾快步而來,急切地打量著郗歸,直到確認她果真並未在地動中受傷,才略收了目光。
他看向郗歸的眼睛,卻並不說話。
雨依舊在下,謝瑾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
江水潺湲,逝者如斯。
他們中間橫亘著七年的煙塵,橫亘著郗歸的一段婚姻,即便這些都無足輕重,也還有郗岑的一條性命。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七年過去了,謝瑾終於站在了郗歸面前,卻遲遲不敢開口。
他看向郗歸,希望她可以先說些什麼,哪怕是質問,哪怕是仇恨。
郗歸同樣沒有開口。
她看著謝瑾睫間的水珠,神情有些恍惚。
面對星夜兼程的謝瑾,郗歸併非不感動。
可更令她感到動容的,是地動發生後,那些受災的百姓,甫一聽到郗氏的名號,便一片接著一片,潮水一般地向著她所在的方向跪拜的情形。
距離永嘉南渡,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經營了四十年。
四十年來,三代郗氏人從未忘記過對於京口流民的責任,而對這些百姓而言,對郗氏的信賴也已深刻地融入骨髓。
郗歸從未像今日這般真切地意識到,阿兄選錯了道路。
儘管荊州便於北伐,但相比起那個最終使阿兄功虧一簣、抱憾而終的桓大司馬,京口才是他真正應該依賴的地方。
不只是流民軍,還有這些百姓。
「阿回?」這一聲時隔七年的輕喚,帶著些許沙啞,在冷冽的江風中,縹緲得仿佛隨時都會被打碎,同時又有些像從前耳鬢廝磨時的呢喃。
郗歸回過神來,看到謝瑾正擔憂地看向自己。
「夜裡風涼,先回帳中休息吧?」謝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終究還是先開了口。
郗歸搖了搖頭。
她想到阿兄信中所說的,謝瑾想先讓王含出任徐州刺史、進而教謝墨控制京口的打算。
這是郗氏的京口,更何況,要想成功北伐,京口至關重要。
於是她開口問道:「你想要那支流民軍嗎?」
謝瑾愕然,愕然中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七年未見,郗歸跟他講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想要那支流民軍嗎?
江風太涼了,謝瑾一路疾行,此時竟覺得有些發冷。
他甚至忍不住審視自己:這些年來,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竟使得阿回這樣想我?
「阿回,我並非為此而來。」
謝瑾緊緊地看著郗歸,生怕她誤會了自己的來意。
即便他從未敢設想過破鏡重圓的一天,可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在郗歸心裡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人。
「我並非為此而來,阿回,我為你而來。」謝瑾在心裡說道。
「我知道。」郗歸與謝瑾對視,「我是說,你想要那支流民軍嗎?」
月色朦朧,謝瑾看不清郗歸的神色。
也許不是月色朦朧,而是他們之間隔了重重的人世煙塵。
數年未見,謝瑾再也不能像在荊州時那般,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郗歸的意圖。
心有靈犀一點通,原本也只是有情人間的默契,他們早已不再是有情人了。
更何況,在荊州時,郗歸從來不肯多談政事。
想到這裡,謝瑾看向郗歸,第一次在這雙熟悉的眼眸中看到了陌生的影子。
謝瑾不確定,自己與郗岑在朝堂上的爭鬥,是不是也是這陌生的來源之一。
時移世易,與在荊州時相比,所有人都變了,他們也不例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郗岑鬱鬱而終,無論郗歸與北府後人是何關係,都絕不會輕易將這支勢力交到他的手上。
可他還是開口答道:「我想要。阿回,我必須得到這支軍隊,江左必須得到這支軍隊。」
這幾年間,謝瑾經歷了江左近三十年來最為風高浪急的政治鬥爭,一步步在朝堂嶄露頭角,距離位列三公,也不過一步之遙。
案牘勞形,更是勞心。
謝瑾捫心自問,知道自己早已不是當初荊州的那個少年郎了。
可面對郗歸,他還是不想說謊,不想欺騙,甚至不願意在言語中加上任何文飾。
他想,至少在阿回面前,我依舊是坦坦蕩蕩的。
可他的阿回並不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
他看到郗歸皺了皺眉,開口說道:「江左需要這支軍隊。可你並不能代表江左。這支軍隊在其他人手上,也一樣能夠為江左征戰。」
「其他人?」
郗岑死後,郗家再無將才,謝瑾想像不到,這支軍隊還能投向誰的麾下。
抑或是,桓氏仍不甘心,想要占據這支流民軍?t
郗歸併不在乎謝瑾眼中的疑慮,她徑直說出了自己的條件。
「北府後人可以參軍參戰,但絕不能夠改旗易幟。」
郗歸看向遠處忙於救災的劉堅等人,繼續說道:「這是郗家的京口,郗家的軍隊,你不能在奪去我阿兄的權力和希望後,再奪走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這支軍隊可以與謝家合作,但作為交換,我要伯父重任徐州刺史。」
遠處傳來了一陣歡呼,想來是將士們又救出了一戶被壓在房屋下的災民。
謝瑾覺得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場荒謬的夢境。
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重逢,不該是這樣的談話,更不該是這樣的陌生。
謝瑾早知道不大可能發生執手訴衷情的場景,甚至做了諸多郗歸埋怨、痛斥乃至避而不見的想像,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郗歸會半點不帶感情地、這樣冷靜地與他談判。
這冷靜宛如對著陌生人,可這直白又透露出些許信任的影子。
謝瑾發現,自己竟然因為郗歸的直言不諱而感到了些許欣喜。
謝瑾沒有開口,郗歸併不在意,而是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
「京口流民與流民軍,無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謝家如今勢重,自然可以以利誘之。可這支軍隊如果背叛了郗氏,如果背叛郗氏的這件事被擺到明面上來,那麼它就會立時分崩離析,失去它與生俱來的靈魂,失去它自在江北抗胡時便產生的凝聚力。」
「我想,你並不想要一支這樣的軍隊。」
郗歸說完這句,便不再開口,而是直視謝瑾,等待他的答覆。
「太突然了。」謝瑾閉了閉眼,「阿回,這太突然了。」
他從未想過郗歸會提出這樣的條件,更何況,徐州刺史是個好位置,為了讓太原王氏成功接任,他不知廢了多少力氣,協調了多少利益,才好不容易達到如今這樣的平衡。
再者說,郗岑留給建康的陰影太重了。
如果高平郗氏重鎮京口,不管是皇室、後族抑或是世家,都不會輕易鬆口。
謝瑾在腦子飛快地思索著,無論如何,他不想拒絕郗歸。
一陣沉默過後,謝瑾提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讓子胤來京口就職,等再過幾年,子胤資歷深些,我便讓他做徐州刺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