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之淵(四)
2024-09-14 15:52:02
作者: 柳院燈疏
離恨之淵(四)
為何總是這樣為何命運總是要把她和雪盡分開
煙歸本來的打算也是做完這件事便偷偷離去, 到時候無論能不能找到夢中所指示的那什麼鴛鴦古鏡都不重要了。
可是她不喜歡和雪盡被迫分開。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她喜歡雪盡,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可是她更希望他長命百歲,一生無憂, 更喜歡看著他平安無恙。
煙歸有些悵然地擡頭望天, 此時已然是月上中天,烏雲聚了又散, 散了又聚,就像人與人之間,相遇過就好, 有過一些美好的記憶足矣,至於什麼永遠在一起, 不過是痴心妄想, 痴人說夢。
她悟得有些晚。
揮手再次召出破雲劍, 她劃破手指, 滴了一滴鮮血到銀白劍身之上,那鮮紅血珠立即順著鋒利劍刃滑落至尖端, 點亮了那朵緋紅的花朵, 破雲劍這時才真正被喚醒,在空中簌簌顫抖, 而後親昵地貼上煙歸的手心,輕輕蹭了蹭。
煙歸沒心情和它玩鬧, 一巴掌拍開了它, 「去找雪盡, 好好保護他。」
破雲劍懵懂地點了點頭,在空中繞了幾個圈, 而後隨便找了個方向飛竄而去。
煙歸閉上眸子,精心感受了一番周遭的靈力流轉, 尋了最強的那處,信步走去。
這裡似乎是天地清氣匯聚之處,不像酆都的氣息那般渾濁,煙歸只是踏入片刻,便覺渾身輕盈如燕,充滿了力量,效果比那昭光珠還要好上幾分。
想到這珠子,她嘴角不禁上揚,昨夜雪盡纏著她,一直追問這珠子從何而來,和那紫衣人又是什麼關係。
答應了懷燈的她自然是不會說,況且那時存了要逗雪盡的心思,便故意賣關子。可是她和雪盡的路在哪裡呢?她是將死之人,還有不到七年便會神魂寂滅,明明知道雪盡對她患得患失,還總是愛逗他,愛看他為自己失魂落魄。她可真是太壞了。
下次一定不捉弄雪盡了。
正這樣想著,左前方出現了一個黑色人影,那人默立許久,似乎正盯著前方的一個虛影出神。
煙歸斂去氣息,悄然行至黑衣人身後。
黑衣人的腦袋上頂了一個碩大的兜帽,腰間卻掛滿了鈴鐺。
煙歸覺得好笑,也不知夢師大人是想叫人知道她的身份呢還是想低調行事呢?真是矛盾至極……
不過執鈴太過於專注,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身後已經站了一個煙歸。
煙歸玩心大起,將下巴輕輕擱在執鈴肩膀上,用氣音小聲道:「夢師大人是在看什麼,這麼認真啊……」
執鈴本就心神不穩,冷不防身後出現一人,更是嚇得魂飛天外,驚叫一聲後才回過神看清來人為誰,「你,你,你……」
「我」煙歸彎著腰看她,笑眯眯地指著自己,不嫌事大地道,「我怎麼了?沒見過明華殿下嗎?」
執鈴沒想到從前在天界那般嚴肅,威風凜凜的明華殿下竟也有這般無賴的一面,看來來人間一趟果真不是什麼好事,竟能讓人秉性大變。
煙歸在執鈴愣神間已看清了面前的那道虛影,虛影朦朦朧朧,呈現在一面水鏡上,然而煙歸識人無數,一眼就認出了這有著丹鳳狹眼,硃砂美痣的人是誰。
她有些訝異,但轉瞬也瞭然,「你,你的孽海劫是玄夜」
「什麼孽海劫,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執鈴有些慌亂地用靈力打破了那面水鏡,欲蓋彌彰地想要逃走。
煙歸一把拉住她,好心提醒道:「你知道孽海劫是什麼吧。你……」
執鈴想到自己之前還嘲諷煙歸優柔寡斷,一時間惱羞成怒,狠狠打開她的手,拋下惡狠狠一句:「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嗎!」說罷就飛也似的逃離了。
留下煙歸一人在原地腹誹,像我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嗎?
執鈴心中憋著一口氣,無處發泄,一氣之下跑到了幻海入口處,卻沒有勇氣踏出去。
她沒有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此番離恨海陷落不是什么小事,天界也早已炸開了鍋,更有好些神官主動請纓下界解決此事,但天君不以為意,只揮揮手讓他們退下,示意不必再過問此事。
倒是事後傳喚了她一人,命她將明華引誘入離恨海。
不過天君的目的當然不是讓明華去解決此事,而是要解決明華。按照他的意思,離恨海陷落早已在萬年前被司命星君算出,既是命運之輪早已註定之事,那便不必插手,人間被毀之後,百十年後定會重新繁榮,誰能說新出現的人間不是一個更好的世界呢?
執鈴深以為然。
天地六道既然如此運行,自然是不能輕易為人所打破的,無論是人,妖,魔,還是神,都只能聽天由命。這是祖神開創天地以來便定下的規矩,各人有各自的命數,若要強行逆轉,那麼這苦果也只能由自己承擔。
因此這離恨海之禍是人間怎麼躲也躲不過的災禍,何必插手?
執鈴的步子終究沒有邁出去,她得親眼看著明華隕滅,否則是不能回去交差的。雖然執鈴私心裡是很敬重這位殿下的,可是既然天要亡她,執鈴只是替天行道罷了。
只是為什麼她會在幻海中看見那個討人厭的玄夜?他果真是自己的孽海劫嗎?
執鈴越想越煩躁,索性將玄夜送給她的那朵曼殊沙華胸花摘下,丟在地上狠狠跺了兩腳,這才轉頭回去。
而那朵可憐的花,就這麼被踩得枯敗,孤零零躺在幻海入口。
執鈴藏著心事,一路都憂心忡忡,反而找不到煙歸的蹤跡了,她有些懊悔方才為何甩開煙歸的手……
果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難怪這麼多年還是一個小小的夢師,照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飛升成上神,能讓其他神官尊稱自己一聲殿下呢?
「執鈴!執鈴!」一聲呼喚打破她的思緒。
什麼t聲音?執鈴被這聲呼喚嚇得登時止住步子,轉瞬怒上心頭,朝著虛空破口大罵:「你是什麼東西!給本夢師滾出來!再裝神弄鬼別怪我不客氣!滾出來!」
呼喚霎時停止了,那人發出了一聲淺淺的嘆息。似乎帶著無限憂傷。
這裡是幻海,天地混沌之境,眾生夢回之所,無神無鬼,有的只是無法消解的一個個夢境。
執鈴想明白之後不再害怕,冷靜開口:「你到底是誰?」
那人又嘆了口氣,「執鈴,你過來些,進入我,拾起你遺失的記憶。」
執鈴當然不會相信,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怎麼可能會有記憶留在此處呢?
於是拔腿就走。
一顆閃著鵝黃色光芒的氣泡驟然出現,擋住了執鈴去路,和她對視片刻後,便被一股強勁的吸力徑直吸入了額心。
執鈴只覺腦中有一段氣流橫衝直撞,撞得她無法思考。只有無窮無盡的混沌,和一點一滴的灼燒感持續而綿長地傳來,要將她撕裂。
「啊啊啊啊——你是什麼東西!給我滾出去!」
「我就是你啊,我是過去的你,你是未來的我,只有我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執鈴。」
「胡說八道!我有完整的記憶,我不需要你,你快給我滾!」
「執鈴,你睜開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你不敢嗎?」
她不敢?真是荒唐!執鈴被這一遭激將法激得立刻就產生了鬥志,立即睜開眼要看看這東西要搞什麼鬼……
睜開眼的一瞬,眼前的景象讓執鈴有些恍惚。因為這裡是酆都的彼岸原,玄夜曾帶她來過這裡。
那時她因工作失誤被天君批評,心情鬱郁,也不知玄夜從何得知的消息,竟直接在她的宮殿畫了一個傳送陣法,她那時本不欲去,可是陣法那頭的景象實在是太美了。
一望無際的荒原上,瀰漫著酆都獨有的紫紅色煙霧,如夢似幻,既詭異又悽美,在濃霧籠罩之下,盛開著大株大株的紅色花朵,那花朵她識得,和玄夜每次故弄玄虛之時戴的那個金色面具一模一樣,很漂亮,是一種獨屬於鬼域的妖艷的美。
她心馳神動,竟身不由己地邁了進去。
那日玄夜因得到回應而激動至極,命人放了一夜的煙花。
執鈴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本該是討厭玄夜的。若說天界的定光神君是第一浪蕩子,好歹人家只是美而不自知,撩人於無形。
可玄夜呢?
他美得大開大合,美得令人無法逼視,且很擅長恃美行兇,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有真心呢?況且執鈴無心情愛,至少在她飛升上神之前,她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和誰產生一段故事,遑論是玄夜這樣的花花公子了。
她以為玄夜只是一時起意,畢竟她並不覺得自己在長相上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性格也十分古怪,哪裡值得人喜歡。
可是玄夜竟然真的堅持了十年,並且熱情不減,執鈴有時候在想,難道她一直拒絕下去,哪怕一千年一萬年,玄夜也會等她嗎?
怎麼會!不可能!執鈴當場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她神生漫長,還有許多事要做,才不會為了一個男人浪費自己的精力。
可是那夜在漫天煙花之下,荒原之上風聲輕曳,千萬朵曼珠沙華在她的注視下,徐徐盛開,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盛景。
玄夜美麗的眸子也徐徐綻放,絢爛光彩竟比身後的嬌花,天邊的煙火還要美上萬分,「今夜的花只為你一人而開,正如我玄夜只為執鈴而來。」
「鈴鈴,你知道曼珠沙華的花語是什麼嗎?它意味著互相思念。不知道鈴鈴在天界有沒有想我呢?」
執鈴本來都要被感動了,冷不防玄夜又來了這麼自戀的一句,誰會想他啊?少自作多情了!
她氣得口不擇言,「那你不知道關於曼珠沙華還有一個詛咒嗎?」她也不知為何,自己總是輕易地就被玄夜挑撥起怒火,此時更是氣得一字一頓,像是真的要和玄夜切斷所有聯繫一般,「那就是永遠相識相知卻不能相戀,抑或是,永不相見!」
執鈴說完便離去了,她沒有去看玄夜的反應,像他這樣的人也會傷心嗎?她才不信!
此刻故地重遊,執鈴有些懊悔自己當初的任性,但她循規蹈矩千百年,這些無從發泄的任性和小性子,在玄夜出現之後都展露無遺,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也不喜歡讓她現出弱點的玄夜。
正是這樣想著,執鈴的步子開始不由自己地往前邁,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副軀體的主人,她只是進入了方才那團記憶的主人的身體。真是巧,這段將她認錯的記憶,居然曾經也來過彼岸原。
她隨著這副軀體前進,意外地感受到了愉悅,這應當是這段記憶的主人當時的心境。
難以想像此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到此處的,怎麼會如此興高采烈,如此強烈的歡愉將執鈴感染,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
執鈴彎下腰,細細觀察這些還未綻放的曼珠沙華,看著是美,可是她見過它的盛放之態,那才是真正的魅惑無雙。
不過此人似乎不在意,依舊哼著小調,小心翼翼地採下一朵朵,而後丟進自己的花籃裡面,不多時那花籃已裝得滿滿當當,再不能盛放。
而此人依舊沒有要停下的趨勢,蹦蹦跳跳地前進,嘴裡念念有詞,「這朵是給玄夜的,這朵也是給玄夜的!」
執鈴聽清後悚然一驚,此人竟也認識玄夜嗎?看來玄夜的桃花債比她想像的還要多。
她心頭升騰起一股無名怒火,也對接下來的記憶愈發好奇,她倒是要看看,玄夜會如何應對這為他採花的小姑娘……也難怪玄夜帶她來看曼珠沙華,玄夜戴著的面具上刻著曼珠沙華,連穿的紅衣也是同這花一般的花色,甚至衣袍上也繡滿了大朵大朵的曼珠沙華。原來是二人的定情之花。
那人抱著滿懷的鮮花,提著兩隻沉甸甸的花籃,就興沖沖提步往酆都走。
待到了門口卻被守衛攔住,那陰差臉色慘白,一板一眼地將採花的姑娘攔在門外,「執鈴姑娘——」
這人也叫執鈴?怎麼會?執鈴終於意識到事情的不妥了,難道這人真的是自己?難道這段記憶真的屬於自己?她不敢妄下定論,決定再觀察觀察。
「玄夜如今已是無間地獄的執刑官,不見外人。」陰差冷冰冰地道。
「執鈴」有些著急,連聲音都帶著些哭腔,「陰差大人,您就通融通融這一次吧,我就想再見見玄夜,我還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冷臉陰差一把將她推翻在地,毫不留情地背過身去,表示他愛莫能助。
執鈴一向愛打抱不平,這人居然如此蠻橫無理,難怪也只能當個看門的,要不是她附身在別人的記憶中,她真想一掌把他劈飛,讓他知道誰是祖宗。
「執鈴」的眼淚已經下來了,一滴滴晶瑩的像珍珠一般,滾落到了大朵大朵的花間,那紅花沾了灰塵,比之之前更加枯敗。
然而「執鈴」毫不在意,一把將它們撈起,小心地攏在懷裡。
這時周圍已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小鬼,一個個七嘴八舌的,看著「執鈴」的笑話。
「執鈴,你又來啦?真是有毅力啊……」
「你說說,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灰頭土臉的小土妞,看臉臉也不行,看身材身材也不行,就這樣的貨色,你說玄夜怎麼可能喜歡你嘛!」
周圍傳開一陣鬨笑。
有人不嫌事大地補充了一句:「老兄,此言差矣。」
「嗯?」
「你還漏了一點,執鈴她腦子也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執鈴」抹了一把淚,堅強地起身,拍盡了自己衣裙上的灰塵,氣鼓鼓地就要離開。
有人在身後叫住她,壞心眼地笑了笑:「我有個好法子,執鈴。」
「執鈴」本來也是不信的,奈何她的心情太過於迫切了。
這讓執鈴都有些無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能這麼愛,按照那些小鬼的說法,那玄夜壓根就沒看上這「執鈴」,既如此,還有什麼堅持的必要呢?
然而「執鈴」並不這樣想,她亮晶晶的眸子立即噙滿了期待,「什麼法子?」
「你不是苦於無法見玄夜一面嗎?那鬼域第一美人玄夜如今在無間地獄的第十三層——血池地獄,日日夜夜執刑呢!你如今已然是鬼,生前又沒有犯什麼大罪,自然是進不去那t無間地獄的。」他說著頓了頓。
「但是呢?」
「但是嘛,不乏有好奇之人想要去體驗那無間地獄的極刑,你若是能堅持熬過前十二層地獄的酷刑,待到了第十三層,你不就能看到玄夜了嗎?」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
一旁有鬼看不下去,出來打斷那壞鬼,「執鈴,你別聽他出的餿主意。你看你堅持了這麼些年,那玄夜樂意見你嗎?你又是為了什麼呢?見到他又能做什麼呢?那無間地獄的酷刑可非一般鬼能熬得住的,保不准就魂飛魄散了……」
「執鈴」的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她抽了抽鼻子,「可是,這是能見到玄夜的唯一方法了,不是嗎?」
那好心鬼見勸阻無望,氣得齜牙咧嘴,「真他媽的是個傻子!你要去送命就去吧,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執鈴」不是第一次被罵傻了,她習以為常地笑了笑,轉身回了自己的家。
這裡說是家,實則只是一個小破茅屋。酆都夜裡又凍得很,連床板都被凍得結了冰,加上「執鈴」是一個弱女子,一直在此處逗留許久,不去投胎,身體愈發虛弱,此時寒氣入體,連身體倍好的執鈴都有些受不住。
執鈴去過攬月城,那裡是富饒之鄉,每一個來此安居的鬼都能住上設施齊全的房子,這樣的小破屋絕不可能存在。
攬月城是七百多年前建成,那看來這裡應該是更早之前了。
偌大的房屋內空無一物,唯有一張硬邦邦的床和被「執鈴」握在手中的一面鏡子。
執鈴覺得這鏡子有些熟悉,這不是玄夜的寶相花紋菱花鏡嗎?她沒有過多去追究此物的歸屬,因為她從鏡中看見了「執鈴」的面容,竟果真和自己一模一樣,只不過由於營養不良和精氣不足,面色十分慘澹,看上去確實是難看。
不過她此刻可沒心情計較什麼難看不難看的問題,而是這段憑空多出來的經歷,到底是怎麼來的?為何她毫無印象呢?
「執鈴」低低嘆了口氣,開始自言自語:「為什麼玄夜就是不肯見我呢?真是奇怪。」
執鈴心中有些著急,又十分好奇,便強行使用神力將傳音術附到了窗台之上的那一隻麻雀身上,「你見了他要做什麼呢?」
「執鈴」循著聲音望去,見到了那隻沾了神力的麻雀身上,這還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願意和她說話的生靈,「執鈴」一時有些受寵若驚,忙起身去抱那麻雀。
在「執鈴」起身的一瞬間,那寶相花紋菱花鏡中的面容變了變,變作了一個丹鳳狹眼的男子,執鈴眼尖,一眼便看清了。
她心中疑竇叢生,這看上去不是一面普通的鏡子。
這邊「執鈴」已經將那隻麻雀捉住,捧在懷中順它的毛,「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執鈴越發焦急,忙繼續讓麻雀代為傳話:「是呀是呀。為什麼要去見玄夜呢?」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唉。」「執鈴」輕輕地撫摸著麻雀,連說話的聲音也輕柔了起來,「我來到酆都五十年了,原本我也是無牽無掛的,在三十年前我就該投胎了。但有一天我夢見了一個一襲紅衣的男子,他在夢中對我笑,笑得那般好看,我一下子就陷進去了。」
「可是我剛死的時候就喝了孟婆湯,早就忘了前塵往事。我不能確定那個紅衣男子是我的舊相識還只是無意入夢來……」
「然後呢?」
「然後啊,三十年前我就拒絕投胎了。那時候他們都笑我蠢,好好的投胎機會放棄了做甚,但是我只要一想到那個紅衣男子,我就止不住地開心,你能懂嗎?就好像,我和他以前真的認識,或者說,我和他曾經相愛過。想見到他的心情太迫切了,遠遠超過了投胎這件事。」
「你後面見到他了?」
「不算是見到吧。我苦苦尋覓多日,終於在一本酆都美人卷上見到了他,」「執鈴」說著臉上泛起了甜蜜的笑,連眸子都噙滿了希望,「那畫像畫得不好,都不像他了。不過我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原來他是酆都第一美人——玄夜。連名字都這麼好聽。不過很遺憾的是,玄夜不見外客,我又無錢無勢,上面也不知道有沒有家人給我燒錢,大抵是沒有的,不然你看我怎麼還這麼窮呢?」
「我沒有辦法……就只能採用最笨的法子,到處打聽他的行蹤,但凡他出行,我就一定會在必經之地蹲守。可惜他總是坐在華麗的轎子裡面,帶著一面金色面具,我根本就沒有辦法近身。後來我就想著我要投其所好,據說他喜歡丹青,可是我沒錢買不起畫紙,就只能日日去滄浪水邊拿根樹枝蘸些水來練習,我可能天生是笨吧,總是畫不好,後來知道他喜歡曼珠沙華,我就日日去采,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日去的時候總是不趕巧,那花總是不開,不過也沒什麼用,采了也見不到他……」
「真蠢。」
「是蠢。所以三十年都沒有見到他。」
「見到他能改變什麼呢?」
「不知道,我的心中始終有一團迷霧,也許見到玄夜之後就能雲開霧散,解答我所有謎題了。」
執鈴不知說什麼是好,怎麼這人如此執拗,為著一件虛幻的事堅持這麼多年。但另一方面她也十分好奇,見到玄夜之後,真的能解答謎題嗎?無論是「她」的,還是她的……
第二日,「執鈴」便出發前往無間地獄,在此之前她還虔誠地沐浴更衣了一番,穿上了自己花光所有積蓄買的一身紅衣,紅色是玄夜最喜歡的顏色,她一定要以最好的姿態去面對他。
麻雀輕蔑地冷笑一聲,「穿這麼好看的衣服,經歷幾遭酷刑,還不是變成爛布條!」
「執鈴」滿意地照了照鏡子,而後將鏡子收入了腰間,「怎麼會呢,這布料可是水火不侵的,我可不希望玄夜見到我的時候,我是非常狼狽的姿態!」
執鈴想了想,到時候玄夜見到的就是一個渾身是傷的但衣冠整整的可憐蛋,倒也不賴!至少沒有面子裡子一同爛掉……
執鈴一向怕疼,可是她被困在回憶里,只能再次經歷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意外的是,「執鈴」比她堅強,硬生生扛過了這十二層的酷刑。
而且每下一層地獄,「執鈴」的心中的歡喜就疊加一層。
她不懂,也不想懂。
十天十夜過去後,「執鈴」終於來到了血池地獄。
只不過臨到門口,她卻有些躑躅不前,拿出懷裡的鏡子整理了一番儀容,怎麼看都不甚滿意。
執鈴也看了看,實在是讓人滿意不起來,經歷了十二道酷刑,「執鈴」還能保持著人形,不知道需要多大的毅力。只不過她還是太弱了,傷痕遍布全身,那本來就不怎麼樣的臉蛋上更是橫了深深淺淺數百道傷疤,唯有一雙明眸璀璨如往昔。
身後的陰差早就不耐煩了,用力地推搡了一把,「執鈴」便不幸地撞開了大門。
只見滿池的沸騰血水近在眼前,那滔天的熱氣在「執鈴」摔倒的一瞬間便撩沒了她的眉毛。她連忙爬起來,尋找玄夜的蹤跡。
只見左前方的一紅衣男子正躺在一張巨大的琥珀玉盤之上,一手支頤靠著鎏金玉璧,一手悠哉游哉地搖著扇子,髮絲脈絡分明,隨意地垂落滿地,在滿堂紅光的映襯下煥著幽幽的光芒,衣袍上落滿了開得轟轟烈烈的曼珠沙華,恣意張揚地隨著血池裡升騰起來的熱氣一同飛揚。
在「執鈴」站起來的一瞬,他幾乎是連頭都沒有擡一下,聲音冷淡而魅惑,「自己跳下去吧。」
「執鈴」期期艾艾地開口:「玄夜,我能看看你長什麼樣子嗎?」
玄夜冷笑一聲,緩緩睜開了眸子,毫不客氣地將「執鈴」打量了一番,而後以一種十分桀驁的姿態回應:「這世上,想摘下我面具的人可太多了。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執鈴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心道這人真能裝!
可是當時的「執鈴」並不這樣覺得,她尋了那麼多年的人就近在咫尺,心中只有即將見到他的欣喜。
「怎麼樣才能摘下你的面具?」
玄夜慢悠悠伸出一指,指了指那不遠處的血池,聲音飄忽,「游過來,自己摘。」他說著悠閒地起身,隔著一池熱氣騰騰的血水和「執鈴」對望,而後撩袍淡定地坐到了池子的盡頭,一條衣帶不小心垂了下去,在接觸到血水的一瞬間便被熔化t成碎末。
「執鈴」心有餘悸地撫了撫胸口,仍是不敢確定,只是這樣就能摘下他的面具嗎?
她一顆心撲通直跳,連步子都有些不穩,在進入血池的一瞬間,血肉登時被腐蝕,只餘下赫赫白骨。
起初只是沒過膝蓋,等到走至一半時,「執鈴」的整個下半身都被腐蝕得毫無知覺了。
執鈴覺得當時的「執鈴」定是毫無知覺了,不然怎麼能忍著不呼痛,還堅持著一步步走下去。
但是她是真的受不了了,她是犯了什麼天條要來走這一遭,之前的拔舌、剪指、蒸籠、刀山……她都忍了,可是沒有料到這血池地獄竟是這般恐怖,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膚被慢慢腐蝕,起初是表皮,而後是內里的骨肉,還會傳來「滋啦滋啦」的聲音,她從前最愛吃烤肉,可是經過此事,她決定徹底戒掉這個癖好。
令她更加難挨的是,玄夜還偏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執鈴」,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仿佛世間萬物都不能使他動容。
「執鈴」的步子忽然一歪,整個人跌了進去,滾燙的血水濺起兩米高,「啊——」與此同時她也發出痛苦的哀嚎。
玄夜的聲音不咸不淡地響起:「放棄吧。以往來血池地獄受刑的犯人只需要待半炷香的工夫,你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不放棄!我,一定要見到你……」「執鈴」飛快爬起來,抹去臉上滾燙的血水,卻發現只有一隻眼睛能勉強視物,還好,還能看見。
她慶幸著,加快了步伐。然而血池之中,可以說是舉步維艱。
又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執鈴」已經到了池子的盡頭,她扶著邊沿站定,喘了一會兒氣,方才擡眸望向玄夜,只不過玄夜並不看她。
「執鈴」穩著心緒,「玄夜,現在可以了嗎?」
玄夜斜睨她一眼,將身子傾彎下去。
「執鈴」心驚肉跳地看著夢寐以求之人就這麼一點點靠近自己,連呼吸都屏住了,她顫顫巍巍伸出一手,那蒙住了玄夜面容的面具只是輕輕一揭,便落了下來,輕巧地讓她想落淚,而走到這一步,她花了三十年。
玄夜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神色,一副任君採擷的姿態。
「執鈴」,或者說執鈴,在見到玄夜真容的那一刻,心頭仿佛被一陣巨浪衝擊,無關玄夜的美貌,而是又一段記憶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