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2024-09-14 15:32:47
作者: 蠍子蘭
第255章
山東總督宗政鳶上報:已全軍拔營東進, 過永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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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廣東已經是第二次進遼東, 稀里糊塗有了點回故鄉的歸屬感。他真正的故鄉沒有那樣的冰天雪地,溫柔美麗地吞沒一切生命。第二次比第一次強一點,他們有了大馬車,毛氈棚不算擋風,也比他第一次進遼東強多了。那時候出山海關只有一輛拉工具的驢車, 還因為太沉驢犯犟了。當時李在德想借馬, 被來接的廣寧衛駐軍給諷刺回來。不過李郎中那個時候也從來不氣餒, 乾脆卸了驢自己拉車。工部的呆子一群沒主意的, 就那麼看著李在德拉車, 直接栽進雪坑。
關寧軍欺負他們,李郎中那時還是李巡檢,沒在怕的。幹了一場群架,關係才有和緩。李在德在旁邊用泰西鵝毛筆寫寫畫畫, 十分專注。小廣東小小嘆口氣,時間過得太快了, 轉瞬一年, 李巡檢成了李郎中,他們又回了遼東。
馬車外面隱隱有歌聲。小廣東這兩天總是聽到有人唱歌, 聲音悠揚溫柔,就是詞聽不懂。小廣東聽得神往:「這是在唱什麼?」
李在德全神貫注計算,頭都沒擡。
越往北走越冷,小廣東戴著護耳,像只小兔子。坐馬車做得難受, 行軍途中偶爾休息,他就跑下車來回活動。兩個年輕將軍領隊,其中一個小廣東認識,在萊州見過,鄔雙樨。其實另一個小廣東也見過,金棕的眼睛熠熠生光,看人跟猛獸盯獵物似的。小廣東一見他就害怕,在馬車附近看見他,立刻就跑。
旭陽忍無可忍,伸手一把薅住他:「我怎麼你了?」
小廣東真嚇壞了:「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我的起,別生我的氣。」
旭陽本來只是一問,一聽小孩子求饒一樣,真的一股火氣就上來:「什麼意思?為什麼見我就躲?」
旭陽人高馬大,小廣東被他拎著:「軍爺……軍爺討厭看見我們。」
旭陽一愣:「什麼?」
小廣東小臉煞白,旭陽放下他,緩一緩脾氣:「我沒有討厭你們。」
小廣東蠕動一下嘴唇:「去年軍爺在山海關接我們,就……就覺得我們討嫌。李巡檢拉著車摔進雪坑裡,軍爺就……很討厭他。」
旭陽眼睛倏地睜大:「我沒有!」
小廣東撓撓臉,他從去年就挺生氣的,反正講出來:「軍爺說皇族出山海關就是給你們找麻煩的。還說我們會把炮修啞。我們都聽見了。我們也並沒有把炮修壞。」
旭陽怔半晌,我什麼時候說過?
小廣東看他呆呆的,掙脫他的手一溜煙跑走上馬車。
旭陽失魂落魄地站著,他的愛馬星雲輕輕頂他一下。
李在德難得閉目養神,被一陣寒風吹得睜開眼,小廣東打帘子進來,氣喘吁吁:「好險好險,差點就被抓。」
李在德樂了:「什麼被抓?都是晏軍,安全得很。」
「那個很討厭我們的軍爺。」小廣東整理護耳,「被他抓住了。」
李在德反應過來:「你說旭陽?他人不壞的,也不討厭我們。」
小廣東不說話了。
李在德繼續埋頭寫寫算算,小廣東看馬車車窗外,立刻認出路線。快要到達永平府,過了永平府就是山海關。過了山海關……就出關了。
山海關。小廣東深深一嘆。
「小孩子一個,怎麼天天嘆氣。」李在德終於關心小廣東一下,小廣東也不覺得高興:「冇啦。就是感覺好像離家越來越遠,又越來越近。真奇怪。」
李在德呼嚕呼嚕小廣東的毛兒。
晚上睡在馬車裡,伸不開腿。條件艱苦,能睡在馬車裡就是好的,起碼有個遮風擋雨的氈篷。士兵大多數背靠背席地而坐,第二天就有不小心在睡夢中凍死的。
小鄔將軍給出關的軍隊爭取了厚實衣物和不大的毯子,但是……抵不住寒風。李在德心裡難受,鄔雙樨告訴過他,當兵的命苦,而且命賤。一條賤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丟。鄔雙樨雖然是游擊,在行軍過程中也並沒有優待,而且根本來不及扎帳。李在德心如刀絞,不知道鄔雙樨是不是也在挨凍。小廣東迷迷糊糊又聽見歌聲,他悄悄掀開馬車簾,冷風垂著悠揚的歌聲輕輕迴蕩。越往北,冷得越乾淨。月初沒月亮,漫天星雲。離得太遠,聽不真切,仿佛是從極遠極高的天邊幽冥中傾瀉而下,是神明對人間的施捨。寒冷孤寂的風在荒野中迴旋,小廣東越聽越難過,越聽越心酸。那人唱的什麼,他一概不清楚,只覺得深情惘然。
李在德嘟囔一句:「沒有月亮呢。」
他跟小廣東靠著取暖,小廣東回頭:「你聽到沒有?好幾晚上都有這樣的歌聲。」
李在德認真聽:「咦,好像是蒙古歌。我聽旭陽唱過。咱隊伍里還有蒙古人?」
小廣東被冷風吹得臉疼,放下帘子,那歌聲就又小了些,在馬車外無奈地彷徨。車裡的人沒心,聽不到了。
「我聽了好幾晚,估計是誰凍得睡不著。好聽得很,咱們關內戲曲沒有這樣的唱法。」小廣東父母沒事兒喜歡唱兩句,他自己也會高胡。一開始是聽得新奇,後來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跟著歌聲在震。唱歌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麼。求而不得,還是故土難歸?唐詩宋詞寫到今天,左右不過是如此。從詩經起了頭,寤寐思服,和王事多難。小廣東自己猜著玩兒,可能是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小廣東回頭一看,李在德拿著一支筆歪頭睡著,平時還很寶貝的眼鏡斜掛在臉上。小廣東輕輕幫李在德把眼鏡拿下來,收到小錦盒裡,吹滅蠟燭。李郎中實在是太累了,而且戰戰兢兢。開平衛一戰里地形原因火銃火炮用得不是很多。遼東地形平坦廣闊,正適合用火器。如果改進火器戰鬥力不如預期,所有火器的改良進程非常有可能停止。
小廣東裹好棉被,靠著李在德,豎著耳朵聽氈簾外面的聲音,也睡著了。
第二天休整時,火器營教官弗拉維爾過來,和李在德談火器問題。李在德站在馬車旁邊掐著腰活動腿,胸膛上掛個放大鏡。沒戴眼鏡,眼神迷茫。弗拉維爾對待火器的經驗很足,對於李在德來說很寶貴。小廣東對弗拉維爾很有好感,因為這位番佬軍官很英俊,眼睛是碧海映藍天的顏色。不過聊什么小廣東不太懂火器的問題,他專精地圖,這一次跟著進遼東的晏軍也是為了萬無一失。他天生如此,把他放在一望無際的沙漠裡,沒有太陽指南針,他也能找到方向。
小廣東以為休整時能聽見歌聲,拿下護耳認真諦聽,沒有。弗拉維爾一轉身,看他那個怪樣子笑道:「您怎麼了?」
小廣東眨眨眼:「你在晚上有沒有聽到歌聲?」
弗拉維爾點頭:「聽到了。挺好聽的,聽不懂。」
小廣東兩肩下垮:「我也沒聽懂,根本不是漢話,李侍郎說是蒙古語。」
弗拉維爾心裡一動,冒一句:「說不出來的話,只能唱出來了。」
小廣東愣愣:「真的哦?」
火器營在前面來人叫弗拉維爾,弗拉維爾對小廣東笑笑,告辭。
李在德蹲在地上檢查弗拉維爾帶來的幾杆鳥銃:「出問題了,拿銼來。」
「軍器局的其他馬車就在後面,我把他們都叫來?」
「不用,我銼兩下就行了。」
小廣東爬上馬車找工具包,李在德認認真真地修火器。小廣東只是人小,不代表他是傻子。剛進遼東的時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們。那次群架完全是李侍郎為了幫他借馬車運勘測標杆鬧起來的。可是李侍郎了不起,改良火器,軍隊都離不開他們了。由此可見,有本事天下無敵。小廣東握拳,如果軍隊用得著他,他也責無旁貸。
宗政鳶接到研武堂的調兵計劃,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叫來鄔雙樨和旭陽,指著最新的遼東地圖:「過了山海關,咱們分開。你們在南側沿海快速向復州行進,山東兵走北路行軍,掩護你們。你們唯一的任務,就是趕緊去復州。建州似乎對劉山起疑了。」
鄔雙樨蹙眉:「復州蓋州遼陽瀋陽,正好是沿海向東北一條線。我們進復州,得穿過蓋州和遼陽之間的戍衛線。」
宗政鳶點頭:「是,所以山東兵會掩護你們,你們只管前進。蓋州衛現在兵力空虛,都往南調了。建州還沒確定調哪裡的兵去戍衛,可能是瀋陽中衛,我們可以趁勢過戍衛線。」
鄔雙樨追問:「消息可靠麼?」
宗政鳶看他一眼:「自然。你放心。」
旭陽沒吭聲。宗政鳶道:「你們進了復州,劉山會開城門,他知道下一步怎麼做。虎符收好,那是唯一的印信。」
旭陽點點頭。
宗政鳶長長吐口氣:「復州衛一旦攻下,以後我們往遼東運兵就可以走海路,就不會如此艱難。」
鄔雙樨看旭陽,虎符在旭陽那裡。旭陽板著臉:「能走海路……那就最好了。」
鄔雙樨轉過臉,看別處。
研武堂收到驛報,宗政鳶過永平府發生激戰。金兵正在全力攻宣大線,兵力被陸相晟穩穩牽制,然而陸相晟夠狠也只能抗住數日。白敬可以支援,但李鴻基在河南蠢蠢欲動。李奉恕在研武堂聽政,兵部和戶部的官員們堂議,指定運兵章程。錦衣衛盯著這些官員,看他們是否和可疑人員有接觸。王修走出研武堂,司謙低聲道:「土默特部回信。九娘子認為林丹汗可能會南下,他在等陸巡撫和黃台吉兩敗俱傷。」
王修瞬間冷汗透衣襟,面上平靜:「知道了。」
韃靼和建州從來不是和睦關係,建州雖然多有對韃靼招撫,但韃靼曾經在建州之上,如何服氣建州。金兵多屠戮蒙古部落,蒙古諸部雖然只是聯盟,還記得汗國的輝煌,居然給漁獵者如此屠殺。
林丹汗希望黃台吉完蛋的心不必大晏差。但黃台吉完了,下一步可能就是大晏跟林丹汗打起來了。
「九娘子如果能穩住林丹汗,大晏便記得她的恩情。她想在邊境建城,大晏傾力相助。通商也會讓利土默特部,只要九娘子能想辦法勸住林丹汗。」王修低聲對司謙道,「去回信。」
九娘子能勸住林丹汗也只能是緩兵之計。最重要的是得一舉攻破金兵,武力說明一切。這個關鍵,在復州。
只要復州反了,建州勢必大亂。
王修緊緊衣領,遙望東北方向。小花,你可得爭氣……
小廣東第一次親身經歷戰爭。他嚇得忘了害怕,傻了。軍器局所有人下馬車,幫助火器營收拾火器。李在德能扛著一箱子火藥在雪地里跋涉,操炮手拼命轉調炮口方向。小廣東幫忙搬火藥,嘴唇發紫:「山海關不是沒開嗎?這麼多金兵從哪兒來的!」
「爬山過來的。」李在德聽旭陽說過,金兵自幼生長在苦寒之地,悍不畏死。山海關不開,便翻過雪山,凍掉鼻子耳朵毫無知覺。所以能繞過山海關過永平府的都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已經死過一回,再不惜命。
小廣東嗷嗷飆淚,搖搖晃晃玩命幫助搬火藥。
狂風怒號,宗政鳶的輕兵營再一次讓人見識兩千年前令人聞風喪膽秦帝國的戰鬥力。史書里只有區區幾個字證明輕兵營曾經存在,現在,輕兵營用命證明自己真的存在。
騎馬衝出的白衣軍,在風雪裡提前告知死亡降臨。
必須把殘餘鑲白旗解決了!宗政鳶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金兵卻是令他驚訝,主帥陣亡,居然還能留在這裡伏擊。要麼是阻止山東兵出關,要麼,就是趁山東兵出關徹底打開山海關!
「鄔雙樨!你去勘察山海關的守軍,還在不在!」
鄔雙樨翻身上馬,領軍穿過硝煙炮火,直奔山海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