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2024-09-14 15:32:06
作者: 蠍子蘭
第228章
四川清丈土地如暴風捲地。秦赫雲把耿緯明幹掉, 總督府衛兵不投降者全部清除。秦赫雲親自令總督印, 寫信給攝政王,不日自己將進京領罪。
攝政王聽著研武堂驛馬的回報,半天沒說話。秦赫雲幹得太絕了,絲毫沒考慮過自己的後路。
王修認真地看攝政王,攝政王閃神之際忽而驚奇, 怎麼王修的眼睛那麼像塗塗——咳, 嗯。
「我就是……驚訝一下。」李奉恕靠著座椅扶手斜著身子, 對王修道, 「王都事不要著急。我只是好奇, 四川土地的問題到底多重,讓秦赫雲豁出去這麼幹。」
王修長長一嘆:「四川耕地肥沃,近年饑荒亦很嚴重。權道長說得對,乾卦, 兩根筷子一個口,民以食為天, 天如果塌了, 民便不畏死。秦將軍害怕,川中再出一個高迎祥, 大晏的國力耗不起。」
攝政王點頭:「卿說得極是。」
王修繼續認真看攝政王,攝政王微微一笑:「我並沒有打算治秦赫雲的罪。她跟我說不日進京領罪也就是場面話,大家都知道。」
白杆兵拎著張太岳時期的魚鱗冊抄田地,馬又麟從蜀王府挖來個人才,最會算面積, 一五一十地量土地。豪門大戶的武裝守衛反抗,馬又麟一靴子等在大石上,伸手一揮,白杆兵紛紛下馬,一手持盾,一手端槍,整齊威武地踏進已經收割的田地,盾牌聚合仿佛一動的長城,從盾牌縫隙中扎出長槍。整齊劃一的步伐沉悶地碾壓過枯草干枝,逼得守衛連連後退。槍盾兵後面跟著弓弩兵,拉弦引箭,在呼嘯的寒風裡發出牙酸的吱咯聲。
盾牆緩慢推進,走到地界,往地上一放,一片盾牌挺立,縫隙中的槍頭旋轉,磨著盾牌的鐵包邊,粗糲的嘶嘶聲像是巨大的毒蛇吐信。
馬又麟一揚下頜,那帳房先生戴著眼鏡,小步跑上前,前前後後對比幾處標杆繩線,確認。
「你家,就到這兒。盾牌後面,是官田。」
槍盾兵撤走,白杆兵利索地插旗引線,守衛們默默看著。馬又麟翻身上馬:「你們大可以拔旗拆線。」馬又麟居高臨下似笑非笑,「試試。」
小馬超一振槍,馬蹄一揚一落,爆起一陣土。馬蹄落下時正抵在守衛頭領鞋尖前方。守衛頭領汗透衣襟,稍微偏一點,他的腳就成爛泥了。
馬又麟微微一眯眼,撥馬轉身離開。
秦赫雲在蜀王府匯海廳宴請諸位勛戚大族,蜀王並未出現,上首坐著秦赫雲一個人。所有人都不得不來。四川離京城再遠,這時候也都明白了。這時候死在閻王堂的將軍手裡,八成白死,耿緯明都被秦赫雲一刀砍死在戒石太祖親筆面前了。所有勛貴們坐著沉默。匯海廳刀槍寒光鋥亮,秦赫雲面無表情。她天生表情冷峻,不茍言笑。秦赫雲剛剛領總兵時勛戚們是反對的,上書京城振振有詞牝雞不可司晨,對秦赫雲也多有輕視,一個女人而已。
當這個女人手裡拎著隨時能要他們命的長槍時,他們再也顧不上起輕蔑的心思,呼吸都不敢使勁,畢竟再也沒有比他們更惜命。
門口一陣馬蹄聲,勛貴官員們聽著這聲音心裡就一寒,這是誰家又被劈一刀了?傳令兵飛快進匯海廳,對秦赫雲道:「報總兵!馬指揮又清查一處!」
傳令兵呈上塘報,秦赫雲翻開一看,舉起一盅酒一飲而盡,對博遠侯一笑:「多謝馮家。」
博遠侯哆哆嗦嗦端起酒盅,秦總兵一翻空酒盅,一聲倒扣在木桌上。
博遠侯只好喝酒,牙齒咯咯敲瓷質酒盅。
秦赫雲閉上眼,慢慢等。
成都府所有勛貴,一個一個,慢慢清理。
馬又麟曾經問她:「大人如此雷厲風行,一點後路都沒有了。」
秦赫雲看他半天:「兒子,我們沒時間了。」
沒有足夠的時間使用手腕懷柔。高迎祥和張獻忠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民怨正越來越大。當民怨一點一點匯聚成為怒濤,足以打翻一切盛世。重慶逃出來的,被砍掉右手割掉鼻子的難民天天在秦赫雲眼前晃,他們滿臉膿血地看著秦赫雲,問她為什麼。
平民怨,立民生,保民心,當務之急。
匯海廳外又傳來馬蹄聲,秦赫雲睜開眼睛。
秦赫雲大刀闊斧地清丈土地,驚動了所有地方。宗政鳶在山東拍桌子:幹得好!不愧我覺得你有我祖母的風範!
宗政鳶心潮澎湃地上書,要求山東也開始清丈土地。無論多難的事,只要有一個開頭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宗政鳶盤算著自己來當這個開山之人,哪知被秦赫雲搶了先。宗政鳶三兩下揮筆寫完給研武堂的奏章,摳著筆桿想要不要給小白寫信。但是最近山東和陝西之間沒啥公務,也不夠夾著過去。
小白輕巧地跳上桌案,坐在宗政鳶面前,用爪爪拍宗政鳶的筆。
謝天謝地,小傢伙的鬃毛隱隱有了趨勢,非常的神氣。左藍右碧的鴛鴦眼和那人一樣,一眼青天一眼海。
宗政鳶傻乎乎地盯著小白看半天,突然一拍桌子,嚇得小白跳下書案,很生氣地喵呀喵呀地叫。
宗政鳶這時候顧不上它,提筆疾書,假模假式地詢問陝西白巡撫陝西一地入冬以來疫情可有蔓延,延安府大疫之後如何休養生息安撫民心,最近撲殺鼠類進展如何,防疫草藥夠麼。
小白趴在地上懶洋洋打滾兒,貍花兒小心翼翼進門,看宗政鳶正忙,溜著牆邊兒湊近小白,和小白相親相愛舔毛毛。
宗政鳶寫完信,抱起小白,在信的落款處按一個貓爪印兒。他告訴小白,這裡的小白長大一些了。
宗政鳶一抱小白,貍花兒急得團團轉。宗政鳶把小白的爪爪擦乾淨,放回地上,貍花兒從頭到腳把小白檢查一遍。
宗政鳶一咧嘴:「你那德行。」
不過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小白回信了。
宗政鳶見過關寧鐵騎之後一心仰慕。理論上來說遼東其實隸屬山東,當然現在沒人提這茬。關寧軍永遠在嚴酷的環境裡戰天鬥地,兇悍的氣息關內軍隊簡直不夠比。宗政鳶訓練輕兵營,希望也能有那樣驍勇的血性。
不過,據說現在的關寧軍照薩爾滸之前差得遠了。宗政鳶打聽過,全盛時期的關寧軍就是遼東的精魂,凜然錚錚,邪祟不可侵。現在是頹了,銳氣被磋磨殆盡。
宗政鳶巡查登萊,站在海岸邊上看大連衛的方向。有機會,真想出關一趟。刀劍總不用會鏽鈍,應該被風雪與血肉砥礪。輕兵營並不是養著好看的寵物,輕兵營是虎狼爪牙,是攝政王殿下的劍。
薩爾滸全線潰敗讓關寧軍丟了遼東的精魂。可是遼東的精魂是什麼呢?
如果輕兵營和魯軍和遭遇薩爾滸,魯軍能比關寧軍更好麼。
宗政鳶給研武堂上書:丟失的,便該尋回。
研武堂還未回復宗政鳶,陝西巡撫白敬居然回了!板板整整嚴嚴肅肅的字體,像是白敬穿在鎧甲下面的白袍,冷肅壓不住俊逸。
宗政鳶抱著白敬的回信原地轉一圈,淨手斂容之後肅穆地端坐在書案後面,捏著一角輕輕翻開。
主要是治疫的心得體會,治疫關鍵在防疫。宗政鳶仿佛聽到白敬的聲音:伐惡兄一刻也不可懈怠。
宗政鳶點頭:「不懈怠不懈怠,我朝乾夕惕。」
整齊的公文後面,似乎是猶豫著添了一句:順問小小白安。
宗政鳶一愣,小白又在他身邊扒褲腿兒,宗政鳶連忙把它抱起來,使勁蹭:「小白說你是小小白,小白跟你問好。小小白,你是小小白。」
宗政鳶心裡開大花兒,迎風飛舞,飄飄忽忽。他心裡想著白敬寫這封信的時候得是個什麼樣子,一定是處理公務的時候,嚴謹端正,一絲不茍。
即便如此,還寫了個「小小白」。
宗政鳶有一瞬間想陪著小小白在地上打滾。
研武堂驛馬到,宗政鳶清清嗓子,收了信,命人請驛馬去吃飯餵飼料。他拆開研武堂書袋,愣住了。
一幅嶄新的遼東地圖。
宗政長官一瞬間明了。
這一天,終於到了。
宗政鳶對著遼東地圖沉默。新繪製出來的地圖吸收了泰西人的繪製方法,方向更加精確,甚至有皮島。宗政鳶用手指輕輕滑過遼東的山川河流,他聽見呼嘯酷烈的風雪。
小小白輕輕拍拍他:「喵呀。」
宗政鳶捏住圓圓的爪爪:「你給我寫信,我無憾了。我得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了。」
宗政鳶問攝政王,遼東的精魂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關寧軍一蹶不振。
同時到達研武堂的還有四川秦赫雲上書,秦赫雲制定了個章程安撫難民,最大程度消弭四川境內饑荒。秦赫雲以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的名義開糧倉賑災,百姓在路邊叩謝聖明君王。
王修兩份文書都看過,心裡悵然,在南司房當值,滿心裡都是宗政鳶那個疑問,遼東精魂到底是什麼呢。
南司房的小祖宗們比較喜歡王修。其實趙盈銳當值也不是不行,小柿子剛宮時說話總是被他聽岔了。小柿子很生氣,說小趙官人「哈戳戳」。其實那時王修也聽不太明白這位小柿子左一句右一句咧掰啥,但是他比小趙官人會蒙,給小柿子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皇帝陛下宣召旭陽來南司房講遼東,難得小柿子全程保持清醒沒睡著,眨巴著眼睛看旭陽。
旭陽指著舊遼東地圖講遼東的山川河流,人民如何生活。遼東土地非常肥沃,尤其是黑土地。只是氣候不饒人,顯不出土壤的優勢。以前還沒這麼冷的時候,遼東糧產堪比江南。
皇帝陛下問:「遼東之民,心向哪兒?」
旭陽沉默一下,輕聲問:「陛下是指,遼東所有人嗎?」
皇帝陛下點頭。
旭陽思慮半晌:「遼東族裔眾多,混雜聚居。年景不好種地沒收成,漢民還要跟著女真人去打獵捕魚。無非是掙扎求存,遼東之民,就是想活著。」
皇帝陛下平靜:「旭陽教官可以說實話,說一說遼東的稅收和官吏。」
旭陽一愣。王修就坐在一旁,平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旭陽微微一攥拳,隨即鬆開:「遼東稅收並無章法,遼民被盤剝嚴重。年景太差,交不上租子就有舉家逃跑進建州的。」
南司房很安靜,旭陽微微吐口氣:「陛下,臣以為,小民只要活著,所有辦法都是要活著。京城下遼東的官員多看不起遼民,認為遼民沒有骨氣。陛下,吃不飽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哪兒來的骨氣?」
王修恍恍一驚。
王修回到魯王府,門口有京營的軍隊。他急急忙忙進門,李奉恕正坐在研武堂里翻看秦赫雲和宗政鳶的上書。王修看李奉恕一身披掛:「快晚上了,你要出去?」
李奉恕合起奏章:「我今天晚上要宿在京營,檢閱京畿守衛,你早點休息。」
王修心裡一咯噔,他想起鄔雙樨的話,真的要打?李奉恕抱著頭盔站起,伸手摸摸王修的臉:「遼東的精魄是什麼?是民心。哪裡是關寧軍丟了遼東精魄,是大晏丟了遼東的民心。」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這一戰不可避免?」
李奉恕笑了:「我說過,要回榆木川。」
攝政王走出研武堂,天光在他的鎧甲上生輝。他穿過迴廊戴上頭盔,廊柱間隔的光線一明一暗掠過他的臉。
十年之前薩爾滸,大晏賭上國運,賭輸了。
十年之後,攝政王並不賭,只是不能退縮。
攝政王上飛玄光,京營人馬跟在他後面,浩浩蕩蕩出城。攝政王擡眼看一眼天空。冬至過後,白天變長,明光熠熠。
立國之戰——大晏丟失的國土和民心,攝政王全都要收回來。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