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2024-09-14 15:31:20
作者: 蠍子蘭
第198章
北京的天陰陰地壓下來, 沉沉地碾著帝國的都城。
就要立冬, 北風凜冽,威嚴地絞殺著茍延殘喘的生機。魯王府中,一片衰敗。
一輛輕簡馬車直接進入城門,守城軍換下駕車的馬夫,徑直進入王府街, 停在魯王府門口。
王修迎出來, 這才真正見到救了一個城的吳大夫是什麼樣——不高, 清癯, 鬚髮花白。用一生奮勇追逐瘟疫的人, 竟然如此羸弱。
王修握住吳大夫的手含淚:「吳大夫,您救了延安府,現在京城有難,請吳大夫救京城, 救大晏!」
吳大夫溫和鎮定醫者的眼神安慰著王修:「您是王都事?「不要著急,心定神定, 處變不驚。」他慈祥地拍拍王修的背, 「我一人之力極其有限,延安府能挺過瘟疫,乃是白巡撫統領上下眾志成城的結果,否則我一介老朽之人, 哪裡有勝天的本事?」
王修哽咽:「那是天花……禁宮中出現天花, 皇三子已經歿了,皇帝陛下如果有閃失……」
王修覺得春天剛剛到來, 桃花灼灼盛開,魯王府的菜園子欣欣向榮,轉瞬間寒冬迫至,垂垂凋零。
吳大夫握住王修的手:「王都事,京城團結,人心安定,則能逆天。」
京畿暴出更多痘症。
攝政王下令京營更換駐紮地。
延安府經驗在前,魯王府重金徵召出過花的人全副武裝去京郊隔離病人焚燒屍體。周烈在京營抽出過花的士兵,組成一隊。能在天花中活下來的人並不多,近七萬京營才找出十九個人,有老有少,有貴族有平民。在天花面前,也無甚區別了。
周烈抱拳長揖:「只能,拜託諸位了。」
十九個人同時抱拳:「謹遵將軍令!」
這一小隊,開始在京營中檢查有無痘症跡象。所有人必須脫了衣服接受檢查,從京營提督周烈開始。
京營戍衛京畿,絕對不能亂。然而烈性疫病可以輕易導致一支勁旅全面陷落,京畿天花正在蔓延。周烈不寒而慄,直覺得陰森森天空中盤旋的冤孽正在俯視他一手整頓起來的京營,如惡鷲在等待猛獸的,死亡。
北京城關閉城門。
沒想到,北京城門下日日有去鬧的。大約是哪個達官顯貴,想要逃出城。京城戍衛司指揮使張敏冷冷地看這對面奢豪的馬車。上回女真圍京,他們想跑。這回暴起天花,他們還想跑。跑,跑去哪兒?
「攝政王有令,出京城可以,子孫後代,永不能入京。諸位大官人,還是冷靜想想吧。」
「大晏氣數早盡了!」
張敏眯起眼:「誰?」
一個身著華服的男人神情激動得錯亂:「大晏氣數早就盡了,去年年前鬧鬼,過年時女真人就來了!現在鬧天花,就不知道什麼東西進京城了!」
所有人毛骨悚然,一片啜泣。那男人不知道是哪個官員的家人親屬,又哭又嚎:「大晏氣數盡了!不知道什麼要進城了!跑啊!」
張敏拔出雁翎刀,寒光一揮,那男人周圍的人被腥熱的血噴個正著。
張敏拎著淌血的刀站在城門口,猙獰笑道:「諸位大官人,天子腳下,攝政王坐鎮,什麼髒東西敢進來,什麼髒東西能進來!攝政王殿下有令,妖言惑眾者,殺無赦!」
有女人坐在地上嚎啕,悽厲的哭聲在肅殺的風中哀叫,張敏下令開城門:「大官人們,請,永不再見。」
研武堂清查離開京城之人是哪個官員的家眷,罷官削職,永不敘用。
何首輔發下內閣批文:「為臣者,不能盡忠職守肝腦塗地以報君恩,國難之際只圖避禍偷生,朝廷內外官員不屑與之為伍。」
太醫院瘋狂查找以前的記錄,論證種痘是否可行,吵得歇斯底里。院使院判都還在東三宮,京城中時有人家起痘症,天花之疫愈演愈烈。
汪太醫在爭吵中不發一言。
林太醫道:「汪太醫,你把種痘之說給翻出來,就不怕嗎?」
汪太醫睜開眼看他:「林太醫的意思是,如果種痘一事禍及國本,汪某人便為千古罪人。」
林太醫默然。
汪太醫長嘆:「如果瞻前顧後,因為愛惜自身性命便什麼都不說,放著天花在京城肆虐,難道就不是我汪某人的罪了麼。」
鹿太醫出聲:「宣廟時京城大疫,太醫院的大夫十存一二。」
太醫院寂靜下來。
吳大夫從門外進來,輕聲道:「此刻,便又用到你我了。」
攝政王命吳大夫協助太醫院,吳大夫對著太醫院同仁深深一揖:「吳某人有幸與諸位同仁並肩作戰。」
凡醫者,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
陳詞濫調,至高之理。
太醫院諸位大夫齊齊還禮:「吾等……做好準備了。」
陳駙馬聽到京城恐有天花肆虐,第一個反應便是想出城,把兒子送回河北老家。壽陽大長公主一錘定音:不行。陳永嘉必須留在京城,或者死在京城。
陳駙馬無可奈何。壽陽大長公主不準兒子離開京城,天天對著幼小的兒子流淚。皇三子沒熬過去,那么小,連名字都沒有,被天花折磨死,恐怕……不成樣子了。
陳駙馬摟著壽陽大長公主,終究沒忍住:「不就是罷官削籍,我不怕。陳家本來就是商人,哪兒不是賣東西!」
壽陽大長公主一抹眼淚:「去河北便安全?河北鬧天花,你又要往哪兒跑?陳永嘉的親娘是大晏皇族,我李家生來便是死守國門,死也要死在京城。陳永嘉哪兒都不去,李家哪兒都不去!」
陳駙馬流淚。宣廟時也沒撤出京城,隱隱約約有說宣廟就是天花死的。壽陽公主那時候著實太小,跟著乳母出宮的,什麼都沒記住。壽陽公主還慶幸對那時候沒有記憶,現在,她正在經歷。
「不走……便不走。咱們一家都留在這兒,反正到哪兒還是一家人。」
陳駙馬拍著公主,心想,那就看看大晏,得是個什麼結局吧。
攝政王站在寥落的魯王府菜地中,對著未完工的火室發呆。前天他還挺高興的,野心勃勃盤算冬天種什麼王修愛吃的水果,甚至盤算明年春天,明年夏天種什麼。天花突然就出現了,還是在禁宮中。皇三子已經夭折,他沒有仔細看過的小孩子,聽富太監形容,可愛極了。
王修輕輕走到他身後,摟住高大的攝政王的腰,俯身把臉貼在他的後心口,靜靜地聽風聲嗚咽。
他剛從太醫院出來。王修終於明白什麼是「種痘」,聽得他心驚膽戰。把天花病人身上的痘膿弄出來,種在健康人身上,有意讓健康人去染天花。完全跟吳大夫的隔離病人理論背道而馳!穆宗時宮中出現過痘醫,後來又記載全無。大約也是因為太過可怕難以理解,並且根本不能保證被種之人的安全,只在穆宗一朝,便被中止。
老李想幹什麼。
王修牙齒咯咯打顫:「老李,你別衝動。有些事不管你……是什麼意願,就是不能做,做了就是錯,明白嗎?真的不行,你真的不能讓陛下去,去種痘,萬一陛下因你而出事,你要怎麼辦……」
法理上說,攝政王是可以繼位的。
只要皇帝和李小二都死了就行!
李奉恕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從來沒怎麼仔細看過李小三。因為覺得實在太小了,坐都坐不穩當,我是個老粗又不會抱那麼大的孩子,怕把他給弄傷了。心想著,趕明兒李小三大一大能跑能跳了,取了名字就接到魯王府來,跟李小二一起長大,送他們去封地。我是真沒想到……李小三突然就沒有明天了。為什麼說沒就沒?我都沒抱過他。成廟也是說沒就沒,最後一面我都沒見著。明天原來是最大的奢侈……」
王修聽老李結結巴巴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怎麼關注過李小三,強行吞下哽咽。
「老李,有時候,命這回事兒吧……人力不可逆的……」
王修摟住李奉恕的胸前,李奉恕仰頭看天,閉上眼睛。
那天生我李奉恕來世間一趟,是為了什麼!
李奉恕沒再說什麼,輕輕撥開王修的手,把王修攏到身前,脫下大氅披到王修身上,握住王修秀美的手,輕聲道:「你手怎麼那麼涼?」
攝政王把王修緊緊摟緊懷中:「別害怕。」
攝政王說別害怕,就天塌下來,都別怕。
研武堂寬闊平坦的驛道從京城伸向全國,正到達安徽。研武堂驛馬一到,按照汪太醫的說法,立刻找到了黃山的痘醫。
穆宗時語焉不詳被驅逐出京城的朱姓痘醫的後人。
朱氏原本就是安徽人氏,先祖進京,再出京,並未貽誤他們行醫,歷經數代,輾轉在安徽各地。一開始富貴人家嫌棄痘醫粗蠻不堪,居然用天花毒膿去染活人,簡直和害人性命沒有兩樣!
朱氏祖先為了推行種痘,常常被人驅趕追打。不知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有平民的孩子接受種痘。種平安痘的高手能確保十之八九的幼兒平安活下來。十年前安徽鬧天花,死亡的幼童里幾乎沒有平民孩子。汪太醫尚未進太醫院,正在安徽遊歷,驚覺這事必須上報,然而並未引起任何重視。
那個時候,北京正在打薩爾滸。
薩爾滸成為冥冥中一切命運的轉折。
研武堂驛馬找到朱氏醫官,朱氏當家人並未露出什麼情緒。他們的祖上就是太醫,雖不為朝廷理解,他們也不能丟祖先的臉。
朱氏當家人朱大夫率領全家開祠堂,祭拜祖先,請出歷經幾代的苗箱,小心翼翼搬上研武堂的馬車。驛官看著這巨大的箱子,十分猶疑。朱大夫微微一笑,打開木箱,裡面是封裝整齊的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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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莫著急。這裡面都是痘苗,並非其它東西。只是闔我朱氏滿門,都沒有這隻箱子裡的瓷瓶重要。這是我朱家幾代人用自身種出來的痘苗,太平痘的成功機率更大。」
驛官全身起粟:「你們自身種的?」
朱大夫點頭:「正是。以前種痘之後亦會發痘,取膿,再為人種痘,發出痘來再取膿。這樣輾轉數代數百人,總結出來的痘苗已經不大發痘,僅有低熱紅印。低熱紅印過去,便無大礙,終身不再染天花。」
驛官毛骨悚然,只覺得朱家人都是神經病,居然不拿自家血脈當回事。而且看上去簡直就是巫醫神漢,這麼搞有什麼道理?
他皇命在身,不再多問,幫助朱大夫捆結實大木箱,用棉被毯子緊緊塞在馬車中。朱大夫對朱氏所有人道:「此去京城,恐有兇險。痘醫本就不為世人所容,但若祖先垂憐,亦可一雪前恥,糾正世人偏見。你們在家,不必慌張,只照常行醫救人,一切自有天理安排。」
研武堂馬車奔上寬闊的新驛道。
武英殿早朝,群臣們並沒有過多爭執,因為他們都驚得無話可說。
攝政王去安徽找痘醫了。
並非這些大員們食古不化,他們也並不是理解不了「醫術」二字上沾著多少血腥人命。安徽痘醫的是大多數人或多或少聽過,汪太醫上報沒引起重視的最大原因就是誰也擔不起責任。絕頂種痘高手也只能保證十之八九的存活,萬一皇家子嗣在那十之一二里呢?誰的責任?舉薦的人就他媽完了!
徐閣老今天並沒有滔滔地罵攝政王,他只是很平靜:「殿下,您要陛下種痘,可有想過後果?」
皇帝陛下萬一死了,攝政王永遠也說不清楚。他當然可以自立,這樣一來全國李氏一族都能自立,大晏剛剛安穩,金國就在山海關外等著。
內閣,六部,全都跪下了。這一次,他們是真的恐懼了:「殿下,臣等反對!臣等誓死反對!」
攝政王的聲音平穩緩慢:「京城天花一日比一日猖獗,今日安全,不等於明日無事,大晏是要找出穩妥的防病方法。孤看過了,安徽一地,連續十數年有天花記載而無大傷亡。這法子並非不可行。」
武英殿上整整齊齊跪著朝臣。王修閉上眼,這一次,他都想跟著他們一起跪。太冒險了,風險太大了。
攝政王沉穩厚重的聲音在武英殿上震動:「孤,跟陛下一起接受種痘。」
武英殿瞬間墜入深海。
王修倏地站起,愣愣瞪著高高在上的攝政王殿下。
研武堂驛馬衝進武英殿,一疊聲道:「安徽來的馬車到了!安徽來的馬車到了!」
攝政王微微一笑:「老家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