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2024-09-14 15:31:21 作者: 蠍子蘭

  第199章

  北京城門關閉, 京畿天花蔓延, 戍衛京師的京營更換駐紮地。

  永定門那邊殺人了。皇城戍衛司的指揮使張敏砍了一個貴人,聽說血噴三尺高。老王爺在菜市場上搶了最後一點東西,拎著就往家跑,跑到家裡一關門,靠著大門喘息。背後突然振起敲門聲, 老王爺嚇得一彈:「誰!」

  「爹!」

  老王爺打開門, 把李在德薅進來, 死死關上門。在家是最安全的, 老王爺知道薄薄的門板擋不住天花, 但是門板後面是他唯一能守護的家。

  「永定門那裡砍人了你知道麼?」老王爺白著臉,和李在德一起坐在地上背後頂著們,仿佛回到金兵圍城的那幾天,他們除了眼前破敗的小院, 一無所有。

  「知道,都傳開了, 大官人想要出城, 攝政王殿下說一旦出城永遠不准進京。」

  老王爺摟著李在德:「咱們得守著自己的家。就是小鄔和旭陽在城外……這倆孩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李在德一想鄔雙樨就難受,聽說京畿暴起天花,京營不容樂觀。鄔雙樨臉上除了那道大疤,面白如玉, 根本沒出過花。李在德也沒出過……他突然羨慕那些面上斑駁的人, 他們不怕突然而至的死亡,因為他們已經去地府門口溜達一圈。

  「攝政王去老家找痘醫。」老王爺吸一口涼氣, 「殿下居然想起來要去找痘醫!」

  

  李在德縮在父親懷裡發抖:「我聽說痘醫,是讓活人染天花,那跟直接得天花有什麼區別?」

  老王爺聲音發抖:「不知道,我只記得以前聽老人說,穆宗時用過這法子,多少年了,沒人再敢……」

  李在德坐在冷磚地上屈起膝蓋抱著。攝政王殿下想要做什麼,都是鋌而走險孤注一擲。

  「爹,你經歷過天花麼?」

  「聽說宣廟那時候鬧過,比瘟疫還可怕,人一旦得上一點辦法都沒有,說沒就沒,死都不成人形。」

  「皇三子已經夭折啦。」

  「嗯。所以攝政王殿下可能,也慌了。」

  父子兩個背頂大門,徒勞地捍衛自己的家,一面在寒風中竊竊私語,這樣私密的聲音營造出虛無的安全感。

  只是,上一次是城門外的女真人圍京,這一次,卻是紫禁城裡都鬧天花。被砍死的那個人死前發瘋叫囂,上一回鬧鬼,金兵就來了。這一回鬧天花,就不知道什麼東西進京了!

  大家都說,被砍死的不是人,他已經被上身了,將要降臨的災難,得意洋洋地通知京城裡的人。

  老王爺無意識地念著,天佑大晏。

  天佑大晏。

  倒是真有人進京了,城門一開,安徽來的馬車軋著冷風,直進武英殿。

  安徽黃山痘醫,朱扶暉。

  皇帝陛下微微驚奇,因為朱扶暉看上去,非常普通。

  朱扶暉白白淨淨的中年人,三縷鬍鬚,仙風道骨。他一出現在武英殿外,武英殿內的大臣躁動,甚至可以說驚恐,仿佛他身上就是天花。朱扶暉很有處變不驚的氣度,也有可能是習以為常。痘醫已經被妖魔成可以指使天花肆虐的禍害,百年來朱氏一族被驅逐,追打,他們習慣在逃跑和被毆打的時候緊緊護住苗箱。

  朱扶暉身上有功名,對皇帝陛下長長一揖:「皇帝陛下萬歲,攝政王殿下千歲。」

  攝政王看他:「你……是痘醫?」

  朱扶暉不卑不亢:「安徽黃山朱氏一脈,全是痘醫。」

  攝政王沒有表情:「痘醫種痘,讓活人染天花,聞所未聞。有人想聽你解釋。」

  武英殿外整整齊齊地站著太醫院的大夫,他們擡腿走進武英殿,站在朱扶暉身後,默不吭聲。

  朱扶暉沒回頭,對攝政王拱拱手:「殿下,想聽敝人解釋什麼呢?」

  汪太醫道:「朱大夫,你們從何而來的道理,為什麼要用痘症毒漿傳染健康人?疙瘩瘟等疫病可從來沒有這種預防方法!」

  朱扶暉聲音不高,帶點口音,所以咬字有點慢,氣定神閒:「一個人僥倖從疙瘩瘟中存活,仍舊可能再一次得疙瘩瘟。然而大家都知道,一個人一生,只能得一次天花,生,或者死。生存下來的人,再不會出花,照顧出花病人也無虞。遠祖從中得到啟發,病症與病症之間是不一樣的,儘管都屬瘟疫,儘管天花更烈,天花卻是有預防措施的。」

  鹿太醫蹙眉:「如果讓健康人去染天花痘漿,跟得上天花大病一場有何不同?」

  朱扶暉斬釘截鐵:「不同在於,得天花者,十無一生。接受種痘,百餘九十。」

  林太醫一驚:「這麼說,還是有死亡的危險?」

  朱扶暉並未反駁。他是種太平痘的絕頂高手,最好也只能種一百人而保全九十八人。並非痘苗有問題,有些人天生稟賦不足,連痘苗的毒性都無法抵禦。

  他長長一嘆,反問林太醫:「醫書里流傳千百年的古方,哪個沒吃死過人?」

  吳大夫自身是被主流醫學痛罵的,他並非來為難朱大夫,他更多是好奇想討教:「朱大夫,我一直認為瘟疫為外傳感染,天花亦是。時氣不正,天授癘氣或者人相傳染。阻止瘟疫傳播,唯一方法便是隔絕癘氣,隔離病人。如何讓人特地去染癘氣呢?天花一生只能出一次,是什麼道理呢?」

  朱扶暉沒回答吳大夫,他直直看攝政王,答非所問:「家父是個瘸子。曾祖給人燒死。高祖被從京城驅逐,四處漂泊行醫,推行種痘方法而不得,死前才回老家落葉歸根。我們朱氏一族幾代數百人用自己作皿培育痘苗,為世人不容,唾罵杜撰,到敝人這一代,該有個結果了。」

  攝政王挑眉,朱扶暉端正跪下,朗聲道:「吳大夫問得好,我這便回答了。我們作大夫的開藥方講個君臣佐使,五臟分五行,氣血分陰陽,其實人體不過又是個世界。有世界便有城池,自身正氣足,則城池堅固。城池陷落,被蠻夷攻占,則成病灶。真實世界可改朝換代,血肉之軀只有死亡。例如金兵圍城,長驅南下無人知,沿途屠戮慘不可言。這一次過後,陛下與殿下重振軍隊,金兵便再也不敢來了!天花同此理!」

  不光群臣,吳大夫都愣住了。

  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攝政王低低的笑聲在武英殿上沉沉地震動:「你……好膽量。」

  朱扶暉面無懼色:「痘醫冒天下之大不韙,便是為了逆天改命,當然要好膽量!」

  攝政王看皇帝陛下嘟嘟的小臉,剛硬的心突然崩潰。朱扶暉都無法保證全部存活,萬一皇帝陛下是那九十人之外的,種痘反而引得天花。攝政王突然擡手愛憐地捏一捏皇帝陛下的小臉。

  攝政王頭一次在上朝時做出這種動作,群臣沉默,皇帝陛下用黑黑的眼睛看攝政王。

  破天荒地,攝政王露出猶疑不定驚惶的神情。他疲憊地靠著寶座捏鼻樑,最後吃力冒一句:「明天……再議。富太監安排朱大夫的住處。」

  武英殿上臣子與太醫都沒動,看著攝政王抱起陛下,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走出南司房,攝政王抱著陛下溜達一小會兒,捨不得把小娃娃放下。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六叔,我真的得種痘哦?」

  攝政王用臉蹭蹭他的小臉:「不怕,六叔陪你一起種痘。種痘好了,以後就不擔心天花了。」

  皇帝陛下嘟囔:「我不要滿臉麻子。」

  攝政王笑:「對,不要滿臉麻子。」

  攝政王一路把皇帝陛下抱進南司房,曾森迎出來,他隱隱有點聽說種痘的事情。大本堂在端本宮前面,東三宮宮門封閉,大本堂也關了。大本堂再前面是文華殿,內閣的值房,也全部關閉,內閣遷出宮門,在千步廊上臨時用了個值房。

  攝政王把皇帝陛下放下,拍拍曾森小小的背。曾森很堅定:「陛下種痘,我也種痘。」

  攝政王笑:「你知道種痘是幹什麼?」

  曾森毫不猶豫:「不知道。陛下種了,我陪陛下。」

  攝政王長長吐口氣,一刮曾森的小鼻樑。這是皇帝陛下第一顆「小國柿」呢。他低聲道:「讓我想想,讓我想想。不著急,不著急。」

  攝政王回到魯王府,王修對著他又踢又打,上嘴咬。李奉恕摟著王修,站著一動不動挨他打。

  王修氣瘋了:「你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要去種痘?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我還在乎那些虛名!你就是自立了,天下人能把你怎麼著吧!

  李奉恕一摟王修,把這隻炸毛的貓強行摟懷裡,緊緊地,讓他不能動:「那是我必須做的。陪著陛下。再說安徽那些數字,不是你找給我的?十年前鬧天花,死的都是貴人,平民幾無傷亡,朱氏痘醫功不可沒。」

  王修哭道:「又不是絕對安全!那不是還有種痘反而發動天花死的嘛!」

  李奉恕苦笑:「那就是天命了。你不是說了,命運人力不可逆……」

  王修上氣不接下氣,李奉恕把他按在自己懷中:「我是攝政王,天命我不死。」

  王修這時候真的沒心情聽他扯淡,咬牙切齒罵他,李奉恕費半天勁才聽清王修罵自己放屁。

  「你敢說攝政王放屁,嗯?」

  大奉承站在研武堂門口,哆哆嗦嗦:「殿下,宮內來話了,說……說……喈鳳宮的貴人……出花了……」

  王修一抖,喈鳳宮在最東北角上,喈鳳宮也出花,這是控制不住,半邊紫禁城都淪陷了!攝政王摟著王修,大聲道:「太后住哪兒?趕緊去西苑!」

  大奉承蒼白著臉:「太后在西邊的啟祥宮,西邊宮中還好,只是西苑裡,也有出花的了!」

  攝政王頭皮一炸:「咱們魯王府呢?李小二身邊的人都給我仔仔細細查,換成出過花的!」

  大奉承早就開始反覆自查,凡是疑似紅疹的全趕去攝政王的別苑。出過天花還能倖存的人畢竟稀少,大奉承自己都沒出過花,李小二身邊只有一個老嬤嬤出過花,因為出花還雙目失明。

  沒時間猶豫了。攝政王推開王修,即刻便要進宮。王修突然死死扯住攝政王的袖子,攝政王一時竟然掙不開。

  「不要鬧,聽話,不要鬧!」

  王修雙眼紅腫,森然肅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

  攝政王急得冒火:「你鬆手!種痘沒什麼,不必自己嚇自己!」

  王修冷笑:「既然如此,種痘一勞永逸這麼好的事,我先來!」王修高聲道:「大奉承,抱李小二過來!」

  攝政王抓住王修的肩膀,怒火鼎盛。王修毫不畏懼,微微一仰下巴:「殿下,卑職先試一試。帝國不能沒有攝政王,但多一個少一個卑職,無所謂。」

  攝政王咬牙:「可是攝政王不能沒有王修!」

  王修盯著李奉恕,一瞬間氣消了。他長長吐口氣,反手摟住李奉恕,上下擼動他的背:「殿下說過,種痘沒事的。」

  王修直視李奉恕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意思我知道。這倆孩子,起碼得活一個。」

  如果咱們兩個之間只能活一個,我希望,是你。

  魯王府內把一個大敞軒四面封牆,鑲上玻璃,透光透亮。王修抱著李小二進去,先接受種痘。

  朱扶暉有言在先:「成年人接種,比幼兒兇險。」

  王修微笑點頭:「我知道。攝政王已經赦免朱氏一族,無論什麼結果,都可接受。」

  太后頭一次從深宮中走出,進入魯王府。她身邊站著個貴人,大約是李小二的生母,哭得要斷氣。李小二懵懵懂懂,看見太后,伸出小手要抱抱。

  皇帝陛下突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弟弟。

  這世上,同樣的血脈,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李小二受寵若驚,他以為哥哥很討厭他。皇帝陛下學著攝政王,用臉蛋蹭蹭李小二的臉蛋。

  王修對著太后一揖,對那貴人一揖,對陛下拱拱手:「卑職會照顧好小殿下的。」

  他抱起李小二,左右看看,沒看到李奉恕,面色平靜地走進四面玻璃的敞軒,接受朱扶暉種痘。

  七天之內,會起紅疹低熱,不能受風著涼。七天一過,紅疹低熱褪去,一生無憂。

  王修溫和笑道:「朱大夫,開始吧。」

  攝政王不在魯王府,在欽安殿,仰望著欽安殿裡北方玄武大帝,李家定江山的庇佑之神。他不敢看著王修接種,他覺得自己可能會當場發瘋,把朱大夫給打出魯王府。

  他在玄武大帝面前垂下頭。

  李奉恕此生,不信佛道,不拜鬼神,不跪泥塑。

  可是,他對著玄武大帝像跪下了。他驚覺自己此刻想的不是什麼社稷江山,他想的只有一個人。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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