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2024-09-14 15:31:18
作者: 蠍子蘭
第197章
王修徹底慌了, 腿軟得站不住, 抓著李奉恕的衣服靠著他。李奉恕攬著他的腰,一邊抱著李小二,巋然不動。王修仰臉張皇地看攝政王,朦朧的燈火夜色里,攝政王雕鑿的側面一層冷而鎮靜的光。
宮裡來的人跟在大奉承身後作揖彎腰, 攝政王冷峻問他:「確定是出痘麼。」
那內侍是富太監手下的, 平時說話也有點分量, 在攝政王面前都渾了臉熟:「殿下, 確定。皇三子身邊伺候的人也有, 也有痘症。聖人把東邊皇子住的端本宮給圍起來,前後的慈慶宮昭儉宮也都清了人,一律不許通過。想起皇二子在魯王府,說先不讓皇二子回宮了。」
攝政王問:「那陛下呢!」
內侍額角冒汗:「皇帝陛下這幾日臨時安置在西邊養心殿。太后想著, 是不是要把陛下送出來?」
攝政王冷靜:「不必,陛下在養心殿, 皇二子在孤這兒, 皇三子在端本宮,各個都隔開,太后這樣做是對的。皇三子病況如何?端本宮裡有信麼?」
內侍聲音哆嗦:「還沒有……」
李小二沒聽懂,只是很害怕, 驚恐地看攝政王:「六叔……」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攝政王笑著顛顛他, 溫聲安撫:「沒事。」
內侍彎腰低頭,攝政王聲音平淡沉穩:「去回聖人, 就說孤會照顧好皇二子。」
大奉承去送內侍,李小二那幼小生物的本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用黑黑的眼睛看攝政王,攝政王抱著李小二,攬著王修,淡淡道:「沒事。」
夜色里仿佛戰神的攝政王,頂天立地。
李奉恕破天荒地餵李小二吃東西,李小二眨巴著眼睛受寵若驚。李奉恕很耐心,拿小勺舀粥。李小二左右看看,覺得一切和昨天晚上沒有不一樣,什麼都沒發生,所以小小的心安定下來,隱約記得剛才宮中來人說他可以不用回宮,於是高高興興:「六叔,我今天晚上住下嗎?」
李奉恕用鼻樑頂頂李小二的小鼻尖:「嗯。」
李小二歡呼,他決定了,明天晚上也要住在魯王府。
王修眼圈一紅。
李奉恕溫聲道:「快吃。」
大奉承心神不寧地站在餐桌後面看攝政王殿下親自餵皇二子,時不時幫一把力不從心的攝政王。皇二子吃得滿臉都是,還笑得很高興。攝政王餵皇二子,還得顧著王都事,照看王都事吃東西。
攝政王是穿行萬丈風浪面不改色的人,他說沒事,好像就真的沒事。這一刻,魯王府中,平靜安寧。
用過晚膳,大奉承伺候皇二子活動活動溜達溜達,洗漱睡在攝政王臥房,大奉承陪著坐夜。攝政王命令明天火室停止修建,提前給工人結錢,全部散去。大奉承看著皇二子平穩的睡顏,心中一時害怕,一時平穩。天花才是一直盯著大晏隨時索命的厲鬼。或許有白修羅王能戰瘟神,這一次,怕是沒有哪個神仙能幫助大晏勝天花了。
可是,攝政王殿下說沒事。大奉承有些恍惚,殿下說沒事,就讓人相信,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
窗外漏進風,幽幽的燭火一晃。
李奉恕仰面躺著,王修靠近他,李奉恕一伸胳膊,把王修摟進懷裡。李奉恕體溫比常人高,夏天貼著熱,這時候卻是唯一溫暖的來源。王修枕著李奉恕的肩,擡眼看窗外。他喜歡自己這個臥房,主要就是因為朝向好,不大,雅致養氣。王修愛看窗景,李奉恕把所有窗都鑲上玻璃。整個大晏最清澈皎淨的平板玻璃,除了紫禁城裡的,就在王修窗上。
月朗星稀。月色以為英武的攝政王是雕像,小心翼翼地給殿下鍍一層錚錚的光。王修看得入神,輕輕問:「你……出過痘麼?」
李奉恕閉著眼,沉聲回答:「沒有。」
王修笑了:「你又沒麻子。你有麻子就可惜了。」他笑容里透著苦,我寧願你一臉麻子呢……
李奉恕抓住王修玉白的手指,貼著臉蹭一蹭。
他和成廟兄弟幾個都沒出過痘,景廟也沒有。他剛歸京時還問龍椅上方是不是懸著大鐵錘,不合天意的人坐上去會被砸死——其實,這些大錘早就一個一個砸下來了。
最致命的天花,正砸中大晏的命門。
王修摟緊李奉恕的腰,縮在他懷裡。兩個人靜靜地面對夜色,沒有說話。
李奉恕聽出王修呼吸聲音不對,翻身親親他的額頭:「沒事。別怕。」
攝政王說沒事,就真的不要害怕。
第二天李小二高高興興起床,吃完早飯,接著去魯王府龐大的院子裡撒歡兒。紫禁城裡為防行刺,花園很侷促,也沒什麼東西。魯王府的菜園子可大了,但凡在皇極門站過的軍隊,全來魯王府幹過活兒。氣勢洶洶的軍官們整菜地整出蕩寇平虜的豪邁,一馬平川,大好河山。王修精心規劃布局,荷塘亭台,九曲迴廊,魯王府遼闊的菜地於大俗中浸透大雅。
今天菜地不熱鬧,半段火室孤零零地在菜地中落魄地立著。六叔說火室搭起來,能冬天吃荔枝,李小二還很期盼。他站在荒涼的菜地邊,十分無措:「人呢?」
大奉承低聲道:「今天不上工,殿下請跟奴婢來。」
大奉承連哄帶騙讓皇二子呆在臥房裡不要輕易動。皇二子很憂慮:「什麼時候再熱鬧起來哦?」
大奉承輕聲道:「很快的。」
王修幫李奉恕換公服。公服襲承宋制無補子,古樸簡練的紅色,李奉恕穿著莊重威武。王修幫他系上腰帶,李奉恕捏捏他的面頰,笑一笑。
太后已經看過延安府抗疫的摺子,下令封閉東三宮三進九扇門,找出宮中曾經出過花的老宮人老內侍進東三宮照顧皇三子以及三皇子身邊出痘症的人。衣物被褥每日都燒,東三宮濃煙滾滾。整個後宮上下,所有人無論后妃還是宮侍全部動手縫夾藥口罩和外袍。太后實在討厭白色,罩袍改用天藍色竹布,和口罩一起每日換下來就燒。皇帝陛下遷居南司房,就在武英殿後面,不再踏入後三宮。
這樣一看,竟是太后坐鎮後三宮,要對付天花了。
皇帝陛下這才知道,富太監進宮之前出過花。富太監圓胖的臉上倒沒什麼麻子,都在身上。富太監沒進過內書房,身份不高,此前也沒當過什么正經職位,在內侍中數不上,卻突然被先帝點名伺候太子,竟是因為這個原因。皇帝陛下這才確信,先帝為了他,苦心謀劃已經細微深遠至此。
攝政王穿公服進宮,深沉的紅色被他撐起,一從除惡驅邪的真火從宮外一路燃燒進來。富太監一看攝政王,眼淚就冒出來了。
皇帝陛下昨天晚上就嚇著了,他沒怎麼見過皇三子,皇三子還不怎麼會說話。只聽說端本宮突然沸騰,小小的幼兒高熱不退,身邊的人全都出現痘症的徵兆,太后立刻封了東三宮的門。往日不受重用滿臉疤痕的雜役老宮人突然被傳召進到太后面前,進入東三宮照顧痘症病人。
小皇帝衝進攝政王懷中抽泣:「六叔!怎麼辦?聽說東三宮好多人都出現痘症了,突然出現的,一點預兆都沒有……」
疫症哪裡會給喘息的時間。攝政王抱起皇帝陛下,看富太監:「聖人做得好,聖人要不要避西苑去?」
富太監含淚:「聖人說既然躲不過,去哪兒都是一樣的。有聖人在後宮,人心不亂。延安府可以,紫禁城天下至尊,自然也可以。」
攝政王發現皇帝陛下近身伺候的人除了富太監全換了,全部出過花。富太監抹淚:「現在宮裡都在自查有無紅疹,出過花的才能在宮中行走。聖人下旨,東三宮痘症活下來的人,有重賞。」
攝政王暗嘆,太后排兵布陣,是要打一仗了。小皇帝靠著攝政王,攝政王問富太監:「太醫院的大夫呢?進東三宮了麼?」
富太監點頭:「進去了,院使院判都進去了……」
皇帝陛下抽泣,攝政王半跪著,把皇帝陛下架上脖子,慢慢站起。皇帝陛下騎在攝政王肩上,破涕為笑。
「今日不上朝,把太醫院的大夫都召進武英殿!」
太醫院的大夫們進入武英殿,他們頭一次站在四品以上大員才能站的地方,仰望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
天花隱患自有史以來便明明暗暗地存在。翻開史書,字裡行間隱隱可見天花歹毒的微笑。一旦染上天花,除了乞求神明,別無他法。且傳播極烈,比瘟疫有過之而無不及。
汪太醫道:「宣廟時,宮中亦鬧過,皇子皇女遷出宮外居住,得天眷沒有染上。當時宮中……」
病死后妃宮侍無計。現在宮中出過花的宮人,大部分是那時候倖存的。
亦有說法,宣廟就是天花死的。
攝政王平靜:「京城戍衛司來報,京畿地區有農戶闔家出痘而死,屍體已經焚燒。孤想知道,有無防疫措施,難道讓天花肆虐?」
汪太醫把心一橫:「殿下,穆宗時,宮中有痘醫。」
攝政王看汪太醫。汪太醫閉上眼,又睜開,堅定道:「穆宗時,宮中出現過痘醫,取出痘幼兒的痘漿種給健康幼兒,健康幼兒便不再有出花之憂。只是此種做法太過驚世駭俗,而且穿刺出痘幼兒實在太過殘忍不慈,反對者眾。時年久遠,對痘醫諱莫如深,穆宗之後宮中脈案再無痘醫記載。」
另一個太醫道:「如此種痘並不能保證絕對安全,被種幼兒極有可能正好染上痘症,所以痘醫才不被正道醫學所容。」
攝政王看汪太醫:「卿所說痘醫,到底是如何的?」
汪太醫思忖一下:「具體臣查不到,只知道穆宗時安徽黃山有醫者專門給人種痘,種痘之後的人終生不染天花。臣尤為好奇,這幾年一直打聽安徽痘醫,想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鹿大夫一驚,他是自己師兄的擁躉,既然吳大夫認為瘟疫傳染分為天授人授,斷絕瘟疫傳染便是要隔離病人,這怎麼還要……還要用病人痘漿?他驚駭道:「汪太醫,延安府抗疫,驗證瘟疫從鼠身上來,便要隔絕病人焚燒被褥焚燒鼠類,在健康人身上種天花,是何道理?」
汪太醫攥著拳,一撩前襟對攝政王跪下:「臣專長內科,從不同意吳有性大夫瘟疫外感傳染的看法,只是前人經驗既然存在,必有原因。殿下去安徽黃山問一下,是不是許多年來平民孩子很少有出痘的,便能驗證臣所說真假!」
林太醫忽然道:「確實聽說過以前有人專門把痘症病人的衣物給幼兒穿,幼兒無事則再不染天花。」
汪太醫道:「一病歸一病,瘟疫是瘟疫,天花是天花。臣……臣自知提出痘醫便是大逆不道,只是如今烈疾迫近,為保大晏江山,臣不得不說出來!」
鹿太醫道:「汪大夫,你的意思是,給陛下種痘???」
武英殿一片寂靜。攝政王捏著鼻樑蹙眉沉思。
安徽,居然是老家的。
東三宮忽然一片響動,隔這麼遠西邊的武英殿居然能聽到。攝政王放下手:「東邊怎麼了?」
富太監慌慌張張進來,看著攝政王欲言又止。攝政王道:「你說。」
富太監哭道:「皇三子……歿了!」
攝政王眼前一黑。這個孩子他只遠遠見過,小小的,抱在懷裡,宮人逗一逗就笑。老宮人說,皇三子最像成廟小時候,成廟小時候也愛笑……
皇帝陛下帶著哭腔:「六叔?」
攝政王把急促的喘息吞咽下去,咬牙道:「汪太醫,你起來。命人去安徽,找痘醫!」
王修在研武堂接到驛報:吳大夫不日進京。
李奉恕一直致力於修復太宗的驛道,各省份都在修,正好,就修到了安徽。
老家來的人,能救大晏江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