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2024-09-14 15:30:37 作者: 蠍子蘭

  第165章

  北京秋風攜著血腥捲地撲天, 奔溢四散, 浩浩蕩蕩沖向蒼穹,橫掃大晏,跨越山海。

  四川同樣進入秋天,枯葉落地。四川總兵秦赫雲收到張獻忠回信,表示願意接受招降, 條件是部隊就在谷城原地駐紮, 不接受改編和調動。

  

  秦赫雲立刻上報研武堂, 快馬送奏章入京。秦赫雲的奏章抵京時, 北京天高氣新, 朱紅城牆宮牆清清亮亮地剪進無雲的碧天,整個京城仿佛是被徹底刷洗過。

  研武堂照例御前聽政,一切都有條不紊。朝臣站立,攝政王和身邊當值的王都事擡腿進入武英殿, 地面被陽光畫出來的光屏里走入兩個人影。

  攝政王登上御座,王都事去東邊值桌, 陛下最後進入。朝臣對陛下與攝政王長揖, 富太監平靜的嗓音響起:「免禮。」

  攝政王落座,非常平靜地等著朝臣上奏。

  他聽見外面落葉的聲音。

  朝臣在上奏,攝政王聽見武英殿外永遠掃不乾淨的落葉簌簌的聲音。又是一個冬天,攝政王出神地想, 春天和夏天總是離開得那麼快, 好像昨天城外桃花兒才盛開,那時他還看得見, 發覺桃花瓣兒的形狀和王修的眼睛一模一樣。

  明年看不到王修穿過桃花雪的畫面了。

  攝政王面無表情地出神,六部上奏,內閣對答,司禮監批紅,節奏快而沒有廢話。何首輔一向在上朝時說話字斟句酌,但是各項數字隨口便出。一直不吭聲的楊閣老偶爾也能插兩句,反正都得顯得自己有用。

  攝政王微仰著臉,武英殿一縷陽光不知怎麼就正好在他臉上,虛化的光影溫柔地在他的睫毛上跳躍。

  他看不見。

  昨日研武堂收到秦赫雲奏報,張獻忠願意接受招降,只是要求部隊就駐紮在谷城,不接受改編,不接受調令,而且要秦赫雲親自到谷城招降,問她敢不敢。

  關於是否接受張獻忠的條件,楊閣老冒一句:「張獻忠總是要反,招降若能得三四年平靜,西南可修生養息,民生喘口氣。」

  攝政王突然笑一聲,笑聲太爽朗穿出武英殿了,群臣面面相覷。

  楊閣老跟張獻忠的淵源可久了,能上溯到成廟那會兒。楊閣老當時領著兵部尚書,主持討伐全國叛軍的什麼大計,跟張獻忠對陣時下發榜檄懸賞張獻忠頭顱三萬錢。楊閣老剛把榜檄貼出去,張獻忠亦發布榜檄,懸賞楊閣老腦袋三錢。

  楊閣老最終也沒勝過張獻忠。

  攝政王是挺煩楊閣老的,雄辯大於實幹的人,只是楊閣老說的某些話是真對。比如女真人亦是一般叛亂,其他農民起義有招降前例,女真亦可招降。還有就是張獻忠這事兒,張獻忠肯定還得造反,早晚罷了。為今所慮,這三四年平靜對於四川來說是恢復,對於張獻忠來說也是恢復。權衡利弊,到底接不接受張獻忠的投降?

  楊閣老認為應當接受,內閣其他人沒發表意見。皇帝陛下看攝政王,攝政王許久道:「臣也覺得,應該接受投降,方能顯示朝廷氣度。再說也給其他叛軍做個榜樣,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以及臣求個恩典,請陛下赦免張獻忠軍中的士兵,若是想離開谷城,准其返回原籍,著白敬安置田產。」

  皇帝陛下點頭:「六叔說得對,就這麼辦吧。」

  王修立刻記錄下來,下朝後中書省要發擬旨文書去內閣,閣老們根據文書上記錄的皇帝和攝政王的意思擬旨。

  曾芝龍上書要求返回福建,率領福建海防軍下南洋,爭取在入冬之前把葡萄牙的船隊撈出來,這樣葡萄牙船隊可續上第二年到澳門和長崎的季風生意。

  「既然葡萄牙上書請求大晏代為主持公道,就麻煩曾將軍再下一次南洋。路過福建,順便看看南京刑部與吏部在福建的抄沒入官賑災做得如何了。」

  釐清福建吏治的差事,沒用北京的官員,用的南京六部。南京六部久來被當做發配養老的閒職,平日裡也沒什麼人搭理。此時接到如此大的差事,個個盡忠職守不敢懈怠。錦衣衛指揮使司謙還沒有回來,一直在福建,在暗處盯著南京六部和南京駐軍。

  劉次輔踟躕:「福建從巡撫到知縣,在走私案中幾乎無一倖免。南京六部可暫時代行職務,並不是長久之計。」

  何首輔道:「將要京察,抽大晏能臣廉吏赴任即可。」

  太祖時動輒治罪,牽連幾萬人,想做官的照樣前赴後繼,也沒說哪裡職位缺了管事兒的。

  攝政王感嘆:「海禁還沒開,只有官船,福建的富豪巨賈乾脆就搭著官船走私,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海禁如此嚴厲禁止私人貿易,都止不住。」

  何首輔吃不准攝政王的意思。這是要開海禁還不開海禁?攝政王仿佛只是感嘆一句,沒再往下說。何首輔心裡盤算著要準備攝政王過問海事了。攝政王身邊有個曾芝龍,不問是不可能。曾芝龍麼……何首輔此生最大的優點就是沉得住氣,任何時候都不慌不忙。他擡眼看看站在自己一側的內閣同僚,劉次輔一夜蒼老不少,本來就比自己年紀大,現在看著更向前佝僂。徐仁靜神叨叨地站著,專門等散朝之前罵攝政王。上回徐仁靜那麼一打岔,勾起何首輔心裡久遠的疑問:他到底是不是個真呆子?楊閣老裝病裝不下去才來上朝,好不容易發表點意見攝政王還笑出聲。楊閣老倒沒什麼赧然的情緒,干到這個份兒上總得有點過人之處的。

  刑部左侍郎上奏:「福建前總督陳惟思聽聞攝政王殿下召他入京奏對,於家中自盡了。」

  武英殿上寂靜,大晏從無追責之制,卸任便與一切都無干。陳惟思大概是一聽福建的事就知道自己完了,進京或許要連累家人,不如一死了之。攝政王還是沒什麼表情:「吏部還有管事兒的麼。和刑部一起把這個人翻一翻,查出有用的再說。」

  攝政王又不怕落個刻薄寡恩的名聲,他不用名聲,也不被名聲所累。他一拍扶手,一錘定音:「好了,就這樣吧。」

  眾臣長揖。

  秦赫雲接到北京的回信,同意張獻忠投降,也同意張獻忠駐紮谷城,陛下格外恩典,准許張獻忠治下軍隊士兵返回原籍,發放田宅。

  秦赫雲嘆口氣,立刻動身準備前往谷城。馬又麟立刻道:「我要跟著大人去。」

  秦赫雲拍他的肩膀:「我帶著你兩個舅父去即可。你守好四川以策應。如果發生意外,耿緯明指望不上。」

  耿緯明參秦赫雲的摺子進京之後連個屁都沒有,石沉大海了。現在京中局勢丕變,曾芝龍無罪有功,研武堂一腳踩著內閣和六部。耿緯明聽說京中殺大臣殺得血腥沖天,行刑處方圓一整片土地被血浸沒幾寸,一鏟子挖不透。京中多久沒出現這樣的事情,有些坊間傳,那位回來了。福建從總督到知府,全都被清洗得乾淨。劉次輔乾脆不再與他通信,連幕僚代筆都沒有。

  耿緯明直接就倒了。秦赫雲還去探過病,確實不是裝的,腦門上搭個手巾把子,奄奄一息。耿緯明一看秦赫雲,涕淚滾滾:「秦總兵能念著同僚情來看我,真讓我慚愧,慚愧!只望咱們日後摒棄前嫌精誠團結,佐君惠民……」

  耿緯明恨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沒事兒參秦赫雲私交藩王幹什麼?秦赫雲就是靠著蜀王財力才對土地要求不大,像白敬和陸相晟在北邊為了軍墾地全都殺瘋了。蜀王一日支持秦赫雲,四川土地就能一日安穩。這麼多年他手上經營的土地簡直是催命符,秦赫雲要是不靠蜀王自力更生肯定也得查土地,一查土地四川總督耿緯明不會比福建總督胡開繼強!耿緯明打定主意,安撫秦赫雲,絕對不能再交惡,慢慢地把自己手上的土地不聲不響盤出去,劉次輔那些就放著,真有那麼一天劉次輔想跟他撇清關係,沒門!

  秦赫雲彎腰看他,冷著臉:「耿總督好好養病吧。」

  耿緯明就差嚎啕大哭。總爺爺,不對總奶奶,日後還得指望你救命呢……

  秦赫雲看耿緯明,她天生的冷峻,看得耿緯明膽戰心驚。心跳一快,面上氣色竟然好不少。

  「耿總督身子好些了,就去看看甬道邊上的戒石。太祖的話,得聽。」

  秦赫雲離開,耿緯明被她嚇得夠嗆,歪在椅子裡茍延殘喘地想戒石怎麼了,戒石上太祖說什麼來著?他混混沌沌地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進四川總督府的那天,他確實看到了戒石背面依著太祖御筆刻著的大字: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那時候耿緯明一直在犯愁還京債。京債越借越多,利半其本,利滾利雪上加霜,又不得不繼續借下去。上下打點,給上級做壽以孝敬,給下級施恩以拉攏,還要撐起官衙皂隸灑掃車夫轎子。

  耿緯明病懨懨地歪在椅子裡,捂著臉,顫抖著似哭似笑。

  秦赫雲率領一部分白杆兵,帶上兩個兄弟,千里迢迢出石砫,渡江過山嶺,行軍至湖廣谷城。

  在谷城營寨前,秦赫雲一人長槍立馬,聲音冷淡:「四川秦赫雲受降來了。」

  湖廣總督配合秦赫雲堅壁清野,張獻忠部隊駐紮在谷城難以為繼。守門的叛軍將領看她一人一馬,非常懷疑:「你真是秦赫雲?」

  秦赫雲難得一笑:「秦赫雲敢來受降,張獻忠倒不敢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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