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2024-09-14 15:30:35 作者: 蠍子蘭

  第164章

  錦衣衛指揮使司謙查福建沿海帳目, 港口貨貲進出何首輔確有參與, 歷年福建總督歷年孝敬也並不少。此次盜賣官糧何首輔倒是並未直接參與,雖然福建的孝敬錢也是從盜賣里出的。

  王修放下密報,心裡鬱憤。福建盜賣的情況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只是這一次盜得太狠,又正撞上災年。胡開繼估計到死都認為是命運跟他過不去, 而不是老天終於要罰他。

  越甜越肥熟的水果越容易爛, 東南沿海各道都是浮雲芬芳咬一口都流汁的果子。都只知差事肥美, 卻不想到那香甜的汁水是民脂民血。全國整肅, 從福建開始。

  大奉承來報:「陳大官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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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點頭:「讓他進來。」

  陳春耘進研武堂, 王修沒什麼表情,板著臉問:「陳官人,你可知罪。」

  陳春耘嘆氣,一撩衣襟要跪, 王修制止:「你跪我做什麼?你又沒對不起我。」

  陳春耘苦著臉:「敝職對不起攝政王殿下的信任。」

  王修一拍桌子,這桌子被李奉恕拍過了, 本就岌岌可危, 王修一拍頃刻咔嚓一聲從中間裂開,倒塌碎裂一地。陳春耘都驚了,王都事幾日不見不僅官威大盛,連力氣都大漲?王修清一聲嗓子:「你原來竟知道?」

  陳春耘半天才道:「是, 敝職若實情以告, 餘子豪就是曾芝龍殺的,中間能省多少枝節。只是王都事, 餘子豪扮假山匪在前,曾芝龍為了護糧殺他在後,敝職擔心奏報上三言兩語講不清楚,造成誤會那就麻煩了……」

  王修怒道:「你這不說明白了?」

  陳春耘一哽,王修冷笑:「你是怕不當面講明白,攝政王不信吧。」

  陳春耘默然。

  王修疑惑道:「你們陳家,怎麼總干糊塗事。殿下向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用你,便是信任你!」

  陳春耘眼圈紅:「都是敝職糊塗,辜負了陛下的期望……」

  王修道:「思過去吧。」

  陳春耘期期艾艾:「那……殿下……」

  王修道:陳官人,回去抄寫『據實以報』抄寫到記住為止。」

  曾芝龍不久又要出海,這一次十八芝,不對,福建海防軍下南洋代表大晏主持公道,需要個會打四方交道的人,陳春耘覺得自己再合適不過。前段時間還嘲諷弟弟稀里糊塗跟著罷朝,自己也糊塗了。

  陳春耘惆悵地退出研武堂,回家罰抄。

  曾芝龍奉命領著曾森到處逛,挺意外知道兒子現在有個梵名,叫「娑竭羅」,滄海龍王。曾芝龍笑一聲,拍拍曾森幼小的肩膀:「你老子是海妖,你就是海龍王。你比你老子強,這原本也是應該的。」

  曾森小心地問:「父親又要出海嗎?」

  曾芝龍費勁地抱起曾森,掂一掂:「我最好還是呆在海里。」

  龍困淺灘,糟糕透了。

  曾森難過,小臉埋進父親的頸窩。

  「你好好長大,我等著你成為海龍王的那一天。」

  「殿下說我以後是要當水師的。」

  「攝政王?」

  「嗯。我說我想從軍,殿下說以後我得當水師,還說不信讓我來問你。」

  曾芝龍又笑:「你是我兒子,不當討海郎當什麼。」

  曾森被曾芝龍送回宮,正卡著關宮門的時候,富太監親自出來接。曾芝龍不便進去,富太監領著曾森趕緊往裡走。曾森小小聲道:「爹爹再見。」

  幼兒清脆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曾芝龍回道:「再見。」

  李奉恕站在菜地里,低聲道,秋天,多好的季節。

  福建官場空了。都布按,州府縣,一個沒落下,全牽扯進官糧走私。李奉恕一直疑惑,這些官員哪兒來的膽子敢盜賣官糧。如果福建放賑如此,他真的不信其他地方能好一點。李奉恕看不見菜地,只能蹲著聽風掠過的聲音。植物豐茂繁盛,風聲回應得熱烈。今年伺候得不好。過年遇上金兵圍城,開春天氣遲遲不回暖,到了春夏交替,李奉恕又看不見了。臨近秋天時,攝政王差點被扳倒。

  李奉恕現在並不在乎白天黑夜,反正是一樣的。他一個人在菜地里沉思,想他自從進京以來的這幾個月——從去年十月開始,那個時候右玉已經扛了韃靼大軍三個多月,自己拉著王修和一車大蔥冒冒失失進京當了攝政王,坐在皇極門想著干清宮躺在棺材裡的成廟,聽著朝臣們爭吵。

  如果現在他還能看到的話,武英殿裡的面孔,已經被他換了一半了。

  李奉恕歪頭聽。其實有些菜到秋天就老了,可是李奉恕就是愛聽風一過滿地喜悅的聲音。魯王府多災多難的菜地在慶祝自己的生命力,向攝政王歡呼。

  攝政王半跪下,捏一捏土壤。他聽見背後輕快的腳步聲,於是輕聲笑:「土地多好啊,種了總能長東西。」

  王修最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心裡難過。

  攝政王手指插進土壤,滿足地笑:「幾千年了,多好的土地,養育吾國吾民。」

  李奉恕對土地有著奇怪又豐厚的眷戀,王修一直不能明白這種感情是怎麼出現的,仿佛天生。李奉恕看到茂盛的植物就會高興,後來看不到了,就聽聲音,聽得心滿意足。

  王修把手溫柔地放在李奉恕背上:「有件事,會讓你高興的。」

  「嗯?」

  「右玉的土豆和番薯,豐收了。」

  李奉恕的動作一頓,王修溫和的聲音熨帖著他的耳朵:「西北尤其適合土豆。」

  攝政王全身僵硬,眼淚忽然就出來了。

  王修第二次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哭。第一次是金兵圍城,他站在雪中,愴然淚下。

  王修跪在李奉恕身邊,摟住他的肩膀,摩挲他的背:「陸指揮上報,為了保住這些作物不得不用了非常手段。他很想知道這些作物能不能在西北救人,事實證明,可以。只是可惜了被燒的玉米,應該也能長得很好的……」

  攝政王一動不動,王修絮絮地跟他說話,假裝沒看到他熱淚長流。

  攝政王閉上眼,虔誠地跪在土地上,低聲道:「天不絕大晏,天不絕大晏,天不絕大晏……」

  陸相晟也沒想到土豆和番薯居然能收這麼多,一挖還有一挖還有,右玉軍民全部沸騰。這是可以充飢的食物,是來救他們的植物。

  在開收之前權道長鄭重其事地舉行了祭禮,蓮冠法服執慧劍,在天地邊打起來的高台上舞劍,陸相晟親自擂鼓。權道長踏著鼓點,衣袖飛揚,飄飄然似登仙。看熱鬧的人擠在高台周圍,在震動血脈的鼓點聲中,喃喃地跟著祈禱。

  也不特別跟哪個神祈禱,只是默默祝頌皇天后土,乞求豐收,乞求風調雨順。

  權道長仿佛就是那個可與天地合一的人。

  陸相晟力強,擂鼓的鼓聲深而沉重,向天祈禱的聲音傳送四方。

  陸相晟心裡沒底。他已經知道北京鬧得不堪了,研武堂危如累卵,他被彈劾成什麼樣自己都不敢想。陸相晟為了土地什麼都幹了,尤其是為了土豆和番薯,這倆東西能收成還好,不能收成……

  碧藍蒼天與沉金大地之中,白衣白袍的權道長臨風舞劍,圍觀的人仰慕地祈禱。陸相晟心想,我還能護著你們多久?

  祭禮結束,權道長下了第一鏟,隨後天雄軍開始大規模挖土豆和番薯,越挖越驚越挖越驚,怎麼……那麼多啊?

  權道長叩拜蒼天厚土,感謝天地最終的垂憐。

  收了座小山,陸相晟大笑:「今天晚上右玉慶祝豐收,大家一起吃!」

  權道長顧不上雪白法服,忙不疊地指揮挑土豆:「發芽的一定不能要!」

  幾大車土豆和番薯運回城中,刷洗乾淨直接下鍋水煮。大家吃流水席一樣期待著這兩種救命的植物,知道空氣中散發香甜,越來越甜。

  水煮熟了的土豆和番薯擡上桌,大家拿著吃,一人分一個。番薯甜,土豆吃著沒什麼味,但是稍稍一蘸鹽味道豐美至極。

  可以吃飽。大家都在想這件事,可以吃飽,可以吃得很飽,可以一邊流淚一邊把自己塞得滿滿的。

  陸相晟長長地吐一口氣,行吧,只要推廣開來這些東西,自己回京問罪也無憾了。

  權城紅著眼睛啃土豆,他覺得一切都沒白費。陸相晟並不開顏,權城隨口道:「攝政王殿下沒事啦。」

  陸相晟一愣:「什麼意思?」

  權城道:「我說攝政王不會有事啦。」

  陸相晟神色肅穆:「你是不是偷看我奏章了。」

  權城鄙視:「這還用看什麼奏章。」他漫不經心道,「攝政王過了這個坎,就一往無前了。」

  陸相晟苦笑:「借你吉言。」

  權城大口吃東西,兩腮鼓鼓,笑眯眯:「不信拉倒。」

  算啦。陸相晟看著一鍋一鍋的土豆番薯,腮幫子鼓鼓的小道長,不去管朝堂的爭鬥了。此時此刻的大豐收,才是最實在的。

  第二天權城非常鄭重地記錄了土豆的副作用。

  土豆飽腹,不宜食用過多,容易冒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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