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2024-09-14 15:30:38 作者: 蠍子蘭

  第166章

  北京一天比一天涼, 乾乾的冷風抽著臉。濕熱的夏天陡然離去, 讓人悵然。王修倒是挺高興的,秋意涼爽,當值穿官服沒那麼遭罪。夏天穿官服還必須套中衣,半天裡面就透了,雞蛋殼裡的那層膜一樣貼著皮肉, 讓人抓狂。

  盛夏最熱時太后照例去了西苑避暑, 陛下偶爾去一趟西苑, 主要還在宮中, 方便讀書和聽政。皇帝陛下年紀太小, 這時候已經非常有節儉勤政的派頭,是好事,王修又有點可憐他。王修想不起來自己四五歲的時候幹嘛呢,應該還沒開蒙。皇帝陛下就跟成了精似的, 不大點兒全是心眼。

  李奉恕說過,死了爹了, 能不早慧。

  七月十五之前太后在西苑舉行蹴鞠戲, 誥命敕命夫人們都要去。宣廟時後宮女眷的蹴鞠戲最盛大,宣廟有時候興致上了還跟著踢兩腳。攝政王吩咐張敏注意安全保衛,其餘沒多說什麼。

  王修聽說景廟時皇子們也蹴鞠的,踢得好還得賞。起居註裡記著, 皇九子李奉念得賞最多, 沒記過皇六子李奉恕。王修從來不問李奉恕少年時候的事兒,就是怕問到什麼不自在的。李奉恕不得寵, 自生自滅似的。起居註裡能翻到其他皇子得了什麼賞,就沒李奉恕,仿佛景廟沒他這個兒子。貓兒房裡的老內侍說,李奉恕小時候臉上總有傷,要麼就蹲在貓兒房一聲不吭擼貓。王修心酸,一下一下擼著李奉恕的背,李奉恕蹙眉:「你怎麼了?」

  王修清清嗓子:「沒什麼。」

  李奉恕向來對節日沒什麼感觸,七月十五中元節之前,忽而問王修:「你見沒見過京城放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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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正在張羅魯王府的中元節祭品。畢竟是剛出國喪,這個中元節必須鄭重。李奉恕這樣一問,王修也一愣:「當然沒見過……」

  李奉恕無神的眼睛仿佛看著自己的回憶:「挺好看的。」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曾芝龍在福建出了事。研武堂被參得岌岌可危,魯王府風雨飄搖。王修焦頭爛額,還是領著大奉承去河邊放河燈。中元節放河燈,引魂指路,祭告亡靈,王修被蒼茫夜色下河流中燃燒的河燈震撼著。人間的河流突然就成了冥河,在不可說的渺茫中來人間匆匆看一眼,又被親人順著河流送走。

  那一點小小的燭火,是親人們最後的依戀。

  王修放了一盞,不知道放給誰。他只是凝望著河燈順流遠去,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李奉恕的未來,也不知道研武堂的未來。

  王修在河邊碰到了張同昶,扶著祖母來城外放河燈。放給誰呢?張允修?張太岳?老太太盯著河燈喃喃自語,她跟老頭子說話,這些船能把話帶到。

  燦如星斗的點點燭光容易讓人動情,人間的冥河竟如倒映的銀河。王修心想也許銀河就是冥河,星海浩瀚,人死,不過是魂歸故里。

  這樣一想,王修倒也寬慰了。知道了歸途,便是如此踏實。反正李奉恕肯定是最亮的星宿,他總能找得著他。

  王修沒打擾張同昶。他們一同注視著整條河的河燈平靜安詳地飄走,遠去的河燈駛向幽冥的遠方,竟然真的像……去了天上。

  城中有目連戲,從日落要唱到天明。叫目連戲,但不止目連僧救母的故事,有所有人們關於死亡的想像。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薩在戲台上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王修默默地走過戲台。

  李奉恕沒有去河邊放河燈。王修陪著他坐在研武堂里等天明,李奉恕微笑:「你去睡吧。」

  王修也笑:「睡不著。」

  李奉恕握著王修的手:「不必驚慌,你要信我。」

  王修輕聲道:「我知道。我沒有驚慌。」

  李奉恕沒再說別的,在昏暗的燈光下摟住王修:「去看放河燈了,好看嗎?」

  「你以前也去放吧。」

  李奉恕壓低嗓音,兩個人說著悄悄話一樣,有種做賊心虛的幸福感:「只放一盞,給我娘。我想著今年也放給成廟,可是能跟他說什麼呢?」

  王修也壓低聲音:「我給老王妃放過了,我說李奉恕過得很好,李奉恕過得不好我也陪著。」

  李奉恕笑起來:「好。」

  研武堂外湧進一股風,吹拂燭火。研武堂的落地枝形燈上所有火苗被風撕來扯去,瑟瑟發抖,拽著李奉恕和王修兩個人的影子跟著顫。王修看到自己和老李的影子在牆上相依為命。

  燭火到底挺過了這陣風,居然都沒熄滅。牆上的兩個人的影子平靜下來,在溫暖的光中相互扶持。

  王修笑一聲。

  「笑什麼?」

  「剛才那陣風,一個燈燭都沒吹滅,枉費那拼命的一口氣了,現在只好偃旗息鼓。」

  研武堂也沒倒。王修看到那些押赴刑場的臣子,忽然想到研武堂在驟風中等待黎明的燭火。一個沒熄,直到窗外朝陽蓬勃。

  七月十六,日頭初升,目連戲就該停了。

  扮演地藏王菩薩的角兒唱完了最後一句詞兒:「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整個八月北京都在殺人,行刑處土地黑血浸沒幾寸,一鏟子挖不透。坊間流傳那位回來了。動輒抄家,皆斬,北京的人覺得自己好像活在當年那些「傳說」中。

  出門上朝,烏紗里要藏鶴頂紅。

  王修聽錦衣衛的匯報,聽著聽著,笑一聲。

  笑得立著的錦衣衛寒毛直立。

  鬼節里魑魅魍魎都出來了,八月十五皓月當空,見不得人的,都該收一收了。

  八月仲秋,宮中循例要舉行蟹宴賞玉簪花海棠花。今年沒在宮中辦,太后不回宮,蟹宴挪到西苑,皇族家宴,並沒有很聲張。魯王粵王皆未到場,只送了禮。魯王沒有女眷,粵王妃在廣東,也就不摻合了。大家還是有點慶幸魯王沒到場,殺神一尊往宴上一坐,誰吃得下去。

  皇帝陛下來了一趟,私下跟太后請安。太后心驚肉跳摟著他,最後到底什麼都沒說。小皇帝樂呵呵:「紫禁城是挺悶的,母親如果喜歡在西苑,不如把常用趁手的都搬來?」

  太后哪裡能久居西苑,皇帝陛下不過來,她還是得回去。她摟著小皇帝,小皇帝在她懷裡撒嬌:「我又夢見先皇了。」

  太后眼中涌淚:「先皇說什麼?」

  「先皇要我照顧好母親。母親不要怕,一切都很好,先皇一直保佑我。」

  太后低聲喃喃:「陛下,快長大吧,快快長大,等你長大,一切都好了……」

  皇帝陛下蹭蹭太后:「好啊。」

  太后一眼看到旁邊的曾森。登聞鼓一響,血漫行刑處,曾芝龍倒是沒事兒了。曾森迅速胖回來,此時心裡正饞螃蟹。太后摟著他,捏捏臉。大隆福寺的鏡原說興與盛都在他,太后莫名篤信。曾森特別的旺相,生龍活虎的,討人喜歡。太后問曾森:「以後想做什麼?」

  曾森看小皇帝:「陛下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小皇帝回答:「卿當在海上築長城。」

  曾森看太后:「那就築長城,在海上。」

  太后深深嘆氣,這個也許以後幫得上忙。娑竭羅,滄海龍王,萬一是真的呢。皇帝陛下不愛摻和皇族的宴會,太后拍拍曾森小小的後背:「跟皇帝到小廚房吃螃蟹。」

  曾森很興奮地跟著宮人走了,太后在原地,凝望這兩個小小的背影,心裡千萬次祈禱:

  平安長大吧。

  北京風中的血腥氣散去,李奉恕又問王修:「七月十五的河燈,好看麼?」

  王修心裡一動:「曾芝龍跟我說,南方有些時候病癒也要放河燈,送走病痛。」

  李奉恕點頭:「那正好應景。」

  中秋節的晚上,王修領著李奉恕在寂靜的河邊放河燈。只有他們兩個人,只放了兩隻河燈,載著李奉恕想對母親和大哥說的所有的話,悠然地在夜色中漂流向虛無的遠方。

  「我覺得成廟沒走遠。他一直看著我。」

  王修心裡有點悚然:「別亂說。」

  李奉恕笑:「不是嚇唬你,我覺得是這樣。小時候在大本堂念書,成廟盯著我,我要敢不用功他就拿戒尺敲我。他是沒走遠,我感覺得到。就像在大本堂那時候,他盯著我,稍有鬆懈,他的戒尺就來了。」

  王修環顧四周,深夜中附近沒有其他人,王府親衛都被李奉恕打發得很遠。李奉恕的體溫高於常人,瑟瑟秋風中他是唯一溫暖的來源。王修瘮瘮的,不得不靠向他。李奉恕伸手攬住王修,暖意合身而來。

  「你不怕成廟看著哦……」

  李奉恕笑一聲:「成廟不看這個,長針眼。」

  王修鬱悶,成廟是該敲你。

  寒風撩起衣襟,李奉恕懷裡照樣溫暖。李奉恕親吻王修的額角,低聲道:「你別怕我。」

  「我怕你做什麼。」

  李奉恕摟他摟得很緊,王修只好上下擼他的後背,安撫他。

  跟塗塗一個德行。

  ……真的,好久沒見著塗塗了。

  八月下旬,四川總兵秦赫雲上報:張獻忠接受招降。不過聲稱沒有麾下士兵想要返回原籍。

  攝政王心裡最後一塊石頭,落了地。

  四川,將得三四年平靜。

  攝政王請旨晉封秦赫云:「太祖言『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封號非特旨不得予』,秦赫雲已有封號,但無爵位。念在秦赫雲鎮守四川招降張獻忠有社稷軍功,請加封爵位。」

  皇帝陛下應允。秦赫雲於國有功,於公有利,於君有義,賜「忠貞」,伯爵位。

  高祐元年九月初,伏波將軍加封忠貞伯四川總兵秦赫雲率領白杆兵進京謝恩。

  研武堂,又迎來一位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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