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2024-09-14 15:30:00
作者: 蠍子蘭
第139章
小鹿大夫跪在地上解剖, 醫侍隊跪在地上記錄。烏鴉盤旋厲叫, 嗚咽風聲中只有小鹿大夫冷靜清涼的嗓音。
「例圖上的肌肉與筋膜,記住。」
「例圖上有沒有標明這跟血管的名稱?叫什麼?很好。」
「肋骨。看,這個地方很容易卡箭頭,很多傷員是肋間卡住箭頭無法拔出失血過多而亡。現在我們可以有個治療思路了。」
醫侍隊有人想吐。他們並不害怕血肉,他們自己都經歷過殘酷的傷殘, 可是他們受不了如此強烈的感情衝擊, 跟他們平時所敬畏的, 完全背道而馳。
但是所有人依舊跪得繃直, 肅穆地看著小鹿大夫解剖。
天心地德, 五行之秀,此為人也。造化創人,人卻不能自知,那……多遺憾。
宗政鳶接到研武堂命令, 不准追擊。他挺遺憾,跟張獻忠差一點就打出心有靈犀了, 研武堂不准他出山東。攝政王也許是顧慮遼東, 宗政鳶深深感覺到攝政王對遼東軍隊的不信任,尤其是關寧鐵騎。可以戰敗,可以犯錯,但是只要有一次不忠, 就完了。
山東兵還在山東南部鎮守, 以防張獻忠殺回馬槍。研武堂指令到達山東十分迅速,此次伐高若峰不發邸報, 張獻忠既已撤退,高若峰應該也是往北撤了。宗政鳶卻還不知道白敬率南京駐軍追到哪兒了,只有心焦。白敬的戰鬥力不容懷疑,但是健康狀態太差了,總是一副面無血色搖搖欲墜的樣子。這樣長途的奔襲加上惡戰,宗政鳶都會覺得吃力,何況白敬。
宗政鳶搓搓臉問:「小鹿大夫呢?」
參將回答:「跟在部隊後面,沒出什麼事。」
參將欲言又止,宗政鳶最煩猶猶豫豫的人:「有話說有屁放!」
「打掃戰場的隊伍傳小鹿大夫領著醫侍隊……剖人……」
宗政鳶一愣:「什麼意思?」
「就……屠戶那種的……」
「活人?」
「不是……」
宗政鳶擺手:「傳令,此事不必再亂傳,小鹿大夫是瘍醫,那是在率領醫侍隊救人。我最煩嚼舌的,誰再亂傳話以擾亂軍心論,軍法處置!」
參將站直:「是。」
宗政鳶疲憊嘟囔:「這一個一個的。」
發高若峰之役時鹿太醫一直在家裡拉磨一樣打轉,鹿夫人不停流淚。以鹿鳴的個性,肯定要隨著軍隊一起走,不是衝鋒陷陣,也得干出點驚天動地的事來。鹿夫人是害怕刀劍不長眼傷著鹿鳴,鹿太醫是害怕鹿鳴真的實踐那些解剖圖去了。說實話鹿鳴剛剛用官驛把譯稿往京城送的時候鹿太醫一看那圖都嚇一跳,藏著沒讓鹿夫人看到。那麼直觀的剝了皮的人,剔了肉的人,血脈,臟器,鹿太醫一看都沒站住。太祖年間的確是出了個厲害仵作,也是這樣解剖屍體想要校正靈樞和存真圖,被人揭發偷墳掘墓辱沒死者,全家充軍。宋時杜杞解剖區希范,卻因為鎮日看見區希范的冤魂索命而瘋死。毀傷他人髮膚,辱沒死者屍體,悖逆天道人倫,簡直是天地不容。
可鹿鳴什麼膽量他做爹的太清楚了,他確定鹿鳴會趁著戰時來研究人體。甚至在伐高若峰之前,鹿太醫明白鹿鳴遲早邁出那一步,所以他寫信給鹿鳴:吾兒,人生天地間,要對得起天地良心。
鹿鳴回信:父親,人為造化所鍾,為何人不知人。
鹿太醫就知道了,完了。
為了兒子,為人剛直了一輩子的鹿太醫不得不舍了老臉,在上魯王府給攝政王按摩後,為鹿鳴求了個恩典。
攝政王面色未變,也沒說話。鹿太醫知道,攝政王這眼睛自己都沒給看出個頭緒,就為兒子求恩典,恬不知恥,可他能有什麼辦法?鹿太醫老淚縱橫,攝政王略略一偏臉,立在一旁的王都事將鹿太醫請到花廳,倒上熱茶,溫和地笑道:「鹿太醫有話不方便直稟殿下的可跟我說。」
鹿太醫情難自禁:「我那個不爭氣的孽障,幹了傷天害理的事……」
王都事一愣,小鹿大夫那個兔子樣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作奸犯科?強姦搶劫?他不由得心裡打鼓,老李允許自己麾下的人放開手腳幹活,意思就是允許他們犯錯,可沒允許他們犯法……這要怎麼求情?不還是不要求了吧……
鹿太醫握住王都事的手:「鹿鳴他,他在山東解剖屍體了……」
……啊。王都事微微鬆了口氣,不對其實這也算犯法來著,只不過比他想的要好多了。
「小鹿大夫有沒有說為什麼這麼做?」其實王都事知道,那些泰西醫生的圖,錦衣衛把信件給他看的時候,他一看眼前一黑,當天晚上主動擠在老李身邊睡的。
鹿太醫慌忙打開經久磨損之後油光鋥亮的大木箱,取出一部分書稿和圖:「孽障在萊州不知道撿了什麼,說是泰西醫生仵作於人體的研究十分精進,大晏決不能落後。我看著這些圖於治療的確有莫大幫助,只是……我料到他會親自上手。只求如果有人告發,殿下能不能賜個恩典,別,別罰太重……」
王都事巧妙地避開了鹿太醫遞稿子過來的手,這些圖他說什麼都不再看第二遍:「鹿太醫,有圖不就行了?小鹿大夫為什麼一定要上手?」
鹿太醫氣憤:「那兔崽子說泰西醫生研究解剖之術也不是一帆風順的,他們的解剖泰斗是死在流放的路上的。無論走什麼路,總得有第一個踐行者,他當第一個,十分榮耀。」復又嘆息,「兔崽子說得其實是對的,醫生永遠貴在一雙千錘百鍊的手,一雙閱遍病痛的眼。瘍醫不上手真正的人體,只看圖跟沒看圖都一樣,毫無用處。」
王都事深受感動:「鹿太醫,您放心,我會跟殿下陳情。只是殿下的眼睛……」
整個太醫院會診,一籌莫展。殿下眼睛看上去沒什麼問題,沒有病變,就是看不見。可不就是思慮過重損傷肝氣連累雙眼,只是說起來就跟屁話一樣。攝政王殿下如何能思慮不重?
鹿太醫沉默。
王都事悵然。
及至高若峰被白敬生擒,全國震動,宗政長官在山東一蹦三尺高。戰事已解,山東兵往北去,火器營衝鋒陷陣,卻連張獻忠都沒看著。
回撤的路上,穿著白袍的醫侍隊周圍的人離了一丈遠,隊伍憑空出現個圈。本來白袍就夠晦氣,這幫瘋子還解剖死人。不光是不敬的問題,還特麼夠噁心。不過就是這麼傳,誰也沒當場抓到。現在上官下令不准動搖軍心,否則軍法處置,那不搭理他們還是做得到的。
小鹿大夫絲毫不受影響,走路昂首挺胸。醫侍隊都是傷殘,也儘量走得板板直,哪怕一瘸一拐。
他們徹底經過了洗禮,肅穆的神情上浮著一層神光。
在數個戰場,他們記錄了大量資料。皮膚,筋肉,骨骼,臟器,血脈。缺了一隻眼的醫侍名叫鄭峰,鄭峰頭一次明確地看到了人眼部及眼睛後面的構造。
醫侍隊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完全沒有在意周圍異樣的目光。弗拉維爾騎著馬追上來,馬蹄聲踏亂了小鹿大夫的思維,他擡頭一看,弗拉維爾。
他們在對方眼中同時看到了惆悵。
小鹿大夫還想多記錄一些數據,弗拉維爾勃勃野心打了水漂,誰都沒完成。戰後見,見到對方只好笑一笑,都活著,挺好。
小鹿大夫站在馬下仰臉看弗拉維爾的金髮碧眼:「我擔心你受傷,每次檢查傷員都怕看到金髮。」
弗拉維爾抿嘴笑:「我沒事。」
他跳下馬,牽著韁繩,在隊伍周圍空出來的大圈中旁若無人地跟小鹿大夫聊天。
弗拉維爾下了決心:「等回萊州,我有禮物送你。」
小鹿大夫眨眼:「啊……」
弗拉維爾早就想要送小鹿大夫了,只是一直時機不到,而且他不想告訴小鹿大夫那禮物的來源。算一算,走私船從舟山群島也快到萊州了,撤軍回去正好。
撤軍回萊州,弗拉維爾總是神秘兮兮的。白天伏案疾書,晚上偷著跑出教官營。一日夜裡天下大雨,弗拉維爾敲小鹿大夫的門:「梅花鹿,你醒著麼。」
小鹿大夫也在翻譯書稿,披衣起身,提著油燈開門:「怎麼了?」
弗拉維爾穿著蓑衣:「咱們去港口。」
小鹿大夫聽著外面雷聲隆隆暴雨傾盆,但竟然也沒多問,舉著傘提著燈,跟著弗拉維爾上馬車去港口。大風大雨的港口應該關了,去那裡做什麼?
弗拉維爾正色:「我送你的禮物到了。我先道歉,這件禮物是走私船從舟山運來的,我找不到合法運送的途徑。」
小鹿大夫驚恐:「違反大晏律的我可不要……」
弗拉維爾沉默,是有點。
馬車在暴雨中行駛到港口,弗拉維爾神神秘秘地領著小鹿大夫跑到一處舢板上,舢板引著他們倆登上一艘大船。小鹿大夫已經濕透,他的心越跳越快,期待越來越高。
登上大船,弗拉維爾跟那個走私的葡萄牙人低語兩句,葡萄牙人似乎是抱怨了,弗拉維爾塞他一塊銀子,葡萄牙人引著他們倆下甲板。幾乎沒有光的貨倉,一個桌子上擺著被布料罩著的……
小鹿大夫顫抖了。
弗拉維爾低聲道:「梅花鹿,別害怕。」他一隻手掀開布料,露出一具猙獰可怖的,棕褐色的人體標本。
燈影在標本上來回扯,張著嘴的標本仿佛活了,表情變換地吶喊。胸腔腹腔是空的,血脈里注入了調硃砂的蠟,血脈循環異常清晰。
和解剖之術的書上的圖,幾乎不差。
「你……」
弗拉維爾擔心小鹿大夫害怕,畢竟他都有點瘮得慌。這是一個犯了錯被處以挖肺之刑的海盜,中華人,男性,略矮。弗拉維爾很久之前就拜託走私船幫他弄個標本來,這才碰上被處死的海盜,處死了做成標本船主也能賣個好價錢。
海上的血腥殘酷遠不止此,弗拉維爾卻不願意告訴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提著燈顫抖,光影在倉庫里劇烈搖晃,弗拉維爾的臉明明滅滅。弗拉維爾擔心自己是不是幹了蠢事,小鹿大夫可能接受不了標本。
小鹿大夫撲上來,給了他一個大擁抱。
「多謝,多謝。」小鹿大夫臉貼著弗拉維爾的臉,「謝謝你。」
弗拉維爾嘆氣,自己的目標沒打成,總算,幫了小鹿大夫一把。
咱們兩個人,總得有一個得償所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