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2024-09-14 15:29:59
作者: 蠍子蘭
第138章
小鹿大夫在萊州收到弗拉維爾的信, 直接跳過開頭。
泰西人寫信必得是「親愛的」開頭, 「你的」結尾,小鹿大夫第一次收到弗拉維爾的信嚇壞了,心想這人要幹嘛。他逮著雷歐這傻大個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仿佛泰西人寫信都這麼熱情洋溢,心裡小小吐口氣。
就是好像弗拉維爾根本記不住他的名字。他們初遇時, 鹿鳴告訴弗拉維爾自己的姓是梅花鹿的鹿, 弗拉維爾就固定稱小鹿大夫為「梅花鹿」, 全稱「親愛的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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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梅花鹿就梅花鹿吧。小鹿大夫收起弗拉維爾的信, 心裡同情他。小鹿大夫從北京出來到萊州不過幾個月,就想北京想得夜不能寐,弗拉維爾離家萬里隔海跨洋數年不得歸,得是什麼滋味。
小鹿大夫面前放著一大摞書稿。關於那個陌生的西班牙船醫牛皮包里的浸水書稿的翻譯接近尾聲, 一大部分托人送回北京交給父親,父親再托人送到山西師伯那裡去。據說山西正有疫情, 很不容樂觀。素未謀面的泰西醫生對病氣的研究讓小鹿大夫佩服, 比如書中有個概念叫「病芽」,病氣如植物種子,帶極其微小,目觀不可見, 且密密麻麻, 鋪天蓋地。傳播亦如植物,一旦落地生根於人體, 長出病芽,則等於人體被邪氣入侵,立即回生病。有些病的病芽性烈,一傳染整個村莊淪陷,如瘟疫。有些病則雖然厲害,是沒有病芽的,並不傳染。
這跟師伯對瘟疫數十年的研究不謀而合。師伯認為瘟疫重在「防」,一旦染上,時機已晚。小鹿大夫突然生出戲文里英雄惜英雄的豪情。這些陌生的泰西醫生,那位從沒見過面的西班牙船醫,在對疾病的抗爭上,他們全是同袍。
父親從北京來信,師伯說書稿非常有用,小鹿大夫就覺得自己的辛苦實在是沒白費。
玄奘當年翻譯佛經估計也就這樣了。葡萄牙教官隊漢語水平最高的是弗拉維爾,剩下一幫跟小鹿大夫雞同鴨講,只能共同進步。解剖之術倒還好,小鹿大夫自己積累的經驗加上看圖,明白個十之八九。配藥方子的簡直就是折磨,很長時間之內葡萄牙教官們看見小鹿大夫都躲。
小鹿大夫修改了靈樞經中關於臟器骨骼的記載。靈樞經畢竟是兩千年前的書,小鹿大夫驚恐地發現,大晏醫學的解剖之術起源要比泰西醫學早多了,可是大晏醫學的解剖之術在兩千年之間幾無進展。或許有鹿太醫這樣在邊關輪值積攢豐富經驗的醫者,但所有經驗都沒有系統地攢在一起,各說各的,眾說紛紜。便是人肺左右個幾片,都沒個統一說法。
小鹿大夫有點體會李在德的心情了。他看著泰西醫術上精確描繪的骨骼肌肉,如何能不焦慮。
焦慮完畢,小鹿大夫一挽袖子,用泰西鵝毛筆一五一十跟著畫。
外面一個少一條腿的醫侍敲門:「小鹿大夫,已經弄好了。」
小鹿大夫應道:「我馬上去。」
小鹿大夫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傷殘軍人,訓練他們如何照顧傷員。他們自己就是傷員,感同身受,學起來很快,比太醫院侍從官好用。侍從官也是官員,不能隨意指使,而且也不隨小鹿大夫輪值,已經都返回北京。小鹿大夫訓練一支屬於自己的醫侍隊伍,雖然只能做初級的護理,已經算是幫了大忙。
醫侍隊暫時寄寓在葡萄牙教官隊營地。反正番佬是化外之人,仿佛只要在番佬的地盤,做什麼驚人之舉都不足為奇,找麻煩的人少點。山東新任總督宗政長官非常照顧小鹿大夫,批了醫侍隊的俸祿經費,醫侍隊也算得到官方認證了,小鹿大夫暫時不用為錢焦慮……又碰上伐高若峰。
小鹿大夫去找宗政長官,問他醫侍隊能不能跟著軍隊一起南下。宗政長官正為了調兵忙得焦頭爛額,小鹿大夫很耐心地坐在帥府等了整整一天,一動不動。宗政長官一出來,看見小鹿大夫筆挺的小身板,長長一嘆:「小鹿大夫想要南下,是為了什麼?救人嗎?小鹿大夫懸壺濟世,我豈能不知,只是兩軍對壘傷亡巨大,你的醫侍隊區區幾個人能如何呢?」
小鹿大夫微微一攥拳,又鬆開手:「您讓我們跟著軍隊一起走吧。大多數士兵都是輕傷拖成重傷,重傷腐潰成為不治,有我們在,士兵們也安心,起碼有利於鼓舞士氣?」
帥府又收到研武堂的戰報,宗政鳶著急走,小鹿大夫豁出去了:「醫者父母心,秦二先生如果在,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秦二先生,宗政長官的祖父。宗政長官離開的腳步一頓,轉身看兔子一樣的小鹿大夫。這么小的身板勇氣倒是不小,無奈道:「小鹿大夫,你們醫侍隊如果上戰場,我還得分出人力來保護你們……」
小鹿大夫搖頭:「我知道,我們絕對不給兵爺添麻煩,我們只在打掃戰場時施行救護。」
研武堂又來指令,宗政鳶著急走,只好道:「小鹿大夫懸壺濟世的心我服了,既然如此,醫侍隊跟著火器營一起拔營吧,不過交戰時醫侍隊千萬不能沖在前面。」
小鹿大夫沒有什麼表情,深深一揖道謝:「多謝宗政長官。」
他轉身離開帥府。
宗政長官以為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救死扶傷,弗拉維爾幾個教官被小鹿大夫感動得不行,連醫侍隊也是這麼想的,只有小鹿大夫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他咬著牙忍著顫抖,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拔營前教官隊去火器營檢查火器裝備,全營忙碌。醫侍隊也在忙,所有醫侍穿著白袍,臉上帶著白色口罩,身上背著跟小鹿大夫一模一樣的大木箱。小鹿大夫繃著臉:「檢查工具。」
醫侍們曾經是士兵,做什麼都很訓練有素。所有人把木箱往地上一放,一開蓋,整整齊齊雪亮鋒利的一排一排刀子鋸子剪子和針線,以及每人一套便攜的泰西式文具。小鹿大夫讓他們學會使用鵝毛筆,這樣寫起來快一點。小鹿大夫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我們要明確,我們沒有戰鬥力。我們的能力是救人,永無止境地救人。交戰時令行禁止聽從軍隊的,不要給軍隊添麻煩。戰後打掃戰場我們再上。平時我教習的東西,你們最好都記得。」
突然一個少個眼睛的醫侍問:「那……高若峰的麾下,救嗎?」
小鹿大夫一錘定音:「救。」
醫侍們齊聲回答:「是!」
拔營前,弗拉維爾找到小鹿大夫。軍營上下忙而不亂,嘈雜喧囂的聲音像海浪,吞沒所有情緒。弗拉維爾站在小鹿大夫對面,低頭看他:「你要跟著,也好。你在後方待好,知道你安全,我就放心。」
小鹿大夫輕聲問他:「上戰場前,你們害怕嗎?」
弗拉維爾一愣,忽而笑了:「沒人不害怕。害怕也得上。」弗拉維爾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教官隊一定得捉住叛軍首領,這樣才有希望進京,這樣他們的船隊才有救。他是軍人,註定是為了祖國什麼都要豁得出去。命都可以。
可是現在,也有捨不得的了。弗拉維爾覺得自己大概是不會說的,小鹿大夫不知道為好。他捨不得,所以……來看看,記在心裡。
小鹿大夫動容:「你們都很了不起。」
弗拉維爾笑:「你記得我跟你講過我的家鄉吧。西班牙人嘲諷葡萄牙軍人又蠢又笨,只有抵抗精神足夠,我把這個當作誇獎。」
小鹿大夫張開手,露出一個明魅笑容:「擁抱一下,戰後見。」
弗拉維爾一頓,輕輕一擁,然後珍惜地把這個觸覺銘刻在自己的血液里。他鬆開小鹿大夫,微笑:「戰後見。」
山東兵南下,在山東邊境與張獻忠開戰。小鹿大夫領著醫侍隊在後方心裡焦灼,天天聽見前方炮聲隆隆。分別時弗拉維爾的表情讓他覺得不妙,簡直像是訣別。
炮聲一停,宗政長官追著張獻忠走了,小鹿大夫領著醫侍隊上戰場,跟著掃戰場的人檢查傷員。打掃戰場的人從實體上拔箭收集箭頭,一拔噗嘰一聲。小鹿大夫大聲道:「我教你們的!別忘!不要紙上談兵!看見什麼都記下來!」
醫侍隊散開去找活人。小鹿大夫雖然跟著鹿太醫在邊關輪值,治過無數外傷,卻是第一次面對橫屍遍野的戰場。他並不怕屍體和鮮血,他受不了同為人,卻被這樣踐踏。
每個人都是被母親艱難地生出來的,如何要這樣離開人世。
小鹿大夫閉上眼,再睜開,低聲問收集武器的隊伍:「那……屍體,都沒人認領嗎?」
那人冷漠地看小鹿大夫一眼,沒有回答。
都死得不成樣了,怎麼認。再說要想家人來認領,誰給出往返盤纏。
小鹿大夫沒再問。
醫侍隊只找到一個一息尚存的,小鹿大夫和醫侍隊全力救治,並沒有救回來。傷得太重,腹腔破裂。戰場的血腥味引來了鳥類和動物,巨大如鷹的烏鴉在醫侍隊頭上盤旋。醫侍隊的人面面相覷,只能聽見血腥的風聲。
「把他擡走。」小鹿大夫心想,我瘋了,我真的瘋了。
醫侍隊出了兩個四肢俱全的,擡著咽氣的傷員就走。收集箭頭和武器的隊伍沒有理醫侍隊,穿著白袍的醫侍隊就那麼擡著一具屍體默默地走著,白色袍子在腥風中翻飛,仿佛招魂。沉默的隊伍,給這位不知名的死者湊成了臨時的葬禮。
白衣的醫侍們擡著死者跟著小鹿大夫走,沉默地走到一處空曠地。他們似乎也明白了小鹿大夫的用意,只是誰都不敢說明。
小鹿大夫讓醫侍們把死者輕輕放下。這位死者的身體相對完整,臟器四肢肌肉骨骼都在,看得出生前年輕健壯。
小鹿大夫領著醫侍隊默哀。
感謝您所做的一切。
有個醫侍開始抖了,小鹿大夫吞咽一下,把自己的大木箱放下,打開蓋,取出刀剪,攥在手中,平穩心緒:「記錄。」
有個醫侍忍不住出聲:「小鹿大夫!」
小鹿大夫沒看他,穩准狠地下了第一刀。有個醫侍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們看圖學了很久,可是圖和真正死去人的屍體是不一樣的!太……太不敬了……
小鹿大夫清楚,得有第一個人做。不,他不是第一個人,第一個人在兩千年前。彌補兩千年欠缺的時光太難,他將竭盡所能。
小鹿大夫沒擡頭:「我說過,『人行陽德,人自報之;人行陰德,鬼神報之。』其實我不信鬼神,我只信醫術仁心。鬼神實為活人的信念。若真有鬼神,那也很好,讓鬼神來告訴我對錯。我下刀,你們看著。記住骨骼,肌肉,臟器,以後治療其他患者,減輕他們的痛苦,便是為自己贖罪了。」小鹿大夫冷靜開腹,「記錄!」
少一隻眼睛的醫侍鎮定地打開藥箱,取出一塊碩大的白布,鋪在地上,等待小鹿大夫擺放臟器,然後用泰西式文具開始記錄。
小鹿大夫剪開胸骨,終於直觀地看到了人的左右肺。
他知道自己瘋了,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且他其實不是什麼醫者仁心,他跟著軍隊南下是為了訓練醫侍隊,甚至是訓練他自己。紙上談兵和直面曾經是活人的屍體,完全是兩回事。也許有報應。但兩千年之前有人做了,兩千年之後的人豈能落後。如果必須有一個醫學上的瘋子,他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