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二更
2024-09-14 15:29:46
作者: 蠍子蘭
第131章 二更
曾芝龍準備離開北京, 揚帆南下, 先回福建就職,然後去呂宋轉一轉。都是老地方老熟人了,他都知道西班牙哪個混蛋在呂宋當總督。
海都頭很高興,終於要離開北京,海盜就要飄在海上, 死了扔進海里餵魚, 整天窩在北京的小院裡, 不像話!他熱切:「老大!咱什麼時候回?」
曾芝龍一拍他腦袋:「我現在是朝廷命官, 福建海防水師指揮使, 蕩寇將軍。如今十八芝也改編為大晏水師,你該叫我什麼?」
海都頭一愣:「大帥?」
曾芝龍滿意地給了他一個眼神。
海都頭起一身雞皮疙瘩,以前他們就是殺「大帥」的,現在居然就當上大帥了。
噫。
朝廷正式的任命終於下來, 曾芝龍接旨,換上武官的火紅鬥牛賜服, 一片火色襯得曾芝龍眼神瀲灩面色如玉。海都頭嘟囔:「我還以為鬥牛賜服是補子上繡頭牛呢, 怎麼看著像龍?」
曾芝龍自己都以為鬥牛賜服是牛……賜服四個等級,蟒服最高,其次飛魚,鬥牛, 麒麟。這四件其實乍一看都跟龍袍差得不大, 曾芝龍也覺得稀奇。他穿著鬥牛賜服在鏡前一照,怪不得都喜歡穿賜服, 威武赫赫的,於是穿著賜服就去魯王府謝恩了。
攝政王眼瞎,自己站他面前就可以了。
曾芝龍一進魯王府,魯王府上下都有種瞠目結舌的氣息。他穿過前庭,徑直走進研武堂。攝政王正在聽王修念摺子,曾芝龍站在烈陽下,仿佛烈火中的紅蓮,美得妖異戰慄。王修一頓,攝政王一偏臉:「曾芝龍來了。」
曾芝龍微笑:「臣來謝恩,順便辭行。」
攝政王道:「曾卿進來吧。」
曾芝龍踩著泰西硬底靴,腳步清楚地由遠及近,站在攝政王案前:「臣此去南洋,定不負攝政王所託。」
攝政王嘆息:「曾卿率領水師遠涉海洋,朝廷能提供的幫助卻有限……」
曾芝龍打斷李奉恕的客套:「殿下允許臣去解決自己的麻煩,就已經是給了莫大支持。」
攝政王一怔,曾芝龍呈上奏本:「臣寫的關於南洋晏商的條陳,都在這裡。當初都跟王都事商討過,呈給殿下。」
攝政王點頭:「多勞曾卿。」
曾芝龍低頭專心致志看攝政王,誰都不在意。
「臣在海面上野生也長慣了,不懂規矩。再說海面完全不必陸地,估計手段會不討巧。到時候參臣的摺子,殿下幫臣留著,臣想看。」
攝政王笑了:「你倒是真敢講。」
「臣此行,並不是去結交朋友的。考察福建賑災情況,督察福建兩廣衛所,釐清海面商船,保護南洋晏商,必然得罪人。得罪福建官場,得罪兩廣衛所,得罪背後有靠山的走私船隊,政軍商,都不容臣了。」
攝政王表情溫和:「所以,你跟孤討後路?」
「臣不要後路。臣要殿下信任。」
夏日午後湧進一股穿堂風,吹散攝政王身上醇厚的氣息,迎面撲向曾芝龍。曾芝龍認輸,的確是無法抵抗。無法抵抗,便不抵抗。
雖然李奉恕他瞎。
「那孤便信任你。」
「殿下一言九鼎,臣就放心了。」
總算攝政王想起曾森:「孤亦會好好照顧你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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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芝龍倒是不擔心曾森,海盜的兒子,命如蜉蝣,微不足道,倒也殺不絕,承浪破風,縱橫海上。
曾芝龍一抱拳,對著眼瞎的攝政王道:「臣,這便去就職了。」
攝政王道:「卿多保重。」
曾芝龍直直看向王修,王修嚇一跳。曾芝龍忽而湊上去在王修身邊一嗅,低聲笑:「我終於想起來,你身上到底是什麼味道了。方於魯的玄香先生,他親手製作的墨,冰片梅片香料調配都與別家不同。你是常年累月用玄香先生寫字,味道都浸潤入骨了。可是方於魯親手製作的玄香先生,世存不足三枚,省著點用吧。」
王修還沒說話,曾芝龍一轉身,大步離開研武堂。
太陽刺得他眯眼,曾芝龍不在乎。
反正自己不瞎。
李奉恕對王修笑道:「你過來,我聞聞,你身上到底什麼味兒?」
王修笑一聲:「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也沒聞到過?曾將軍鼻子靈。」
李奉恕當真湊上去:「曾芝龍一說,我好像真的聞到了……果然有香氣。」
王修推開他:「別鬧,剛剛念到白敬的摺子,繼續吧。」
李奉恕一想白敬,心裡沉重:「白卿著實不易。」
白敬在陝北整頓衛所。也沒什麼好整頓的,他沿途檢查衛所,衛所士兵逃得七七八八。剩下的看白敬過來,以為要拿他們問罪,更要跑。白敬無法,只好打出一面大旗,「守則無罪」,以防衛所剩下不多的士兵看見他就跑。
那哪叫士兵。
白敬騎在馬上,看著那幾個又干又瘦又小又佝僂的人,只好下馬,問他們:「你們衛所旗總呢?」
那幾個人似乎聽不懂白敬說什麼,只是張皇地看他,仿佛受驚的羊。白敬索性進衛所看,不大的衛所駐地荒蕪不堪,武庫糧庫空空如也。
白敬憤怒:「管事兒的人呢?」
跑進來個小孩子,又髒又笑,摟著其中一個士兵的腰,咬著嘴唇看白敬。
太祖里衛所,有世代耕種守衛之意。如今陝北的衛所田地幾乎都被侵吞,在籍衛所士兵要麼淪為農奴,要麼逃荒跑到外地乞討,別無他法營生。
白敬眼上縛著黑紗,小孩子怕他。也看不出來是個男孩女孩,小動物一樣活著。白敬伸手摸小孩子,小孩子一躲。
白敬吐口氣,在被俘虜的闖軍里找個翻譯,問衛所士兵:「你們的田呢?」
衛所士兵伸手,一指腳下。
白敬一愣,衛所士兵道:「只有腳下這塊地了。」
白敬氣得渾身發抖。他攥緊鎮寇斬馬劍,劍鞘咯咯響。他面色肅整:「那衛所外面的地,都在誰那兒。」
衛所士兵看他,他微笑:「我代天巡牧,就要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膽子,衛所田地都敢占,都敢買賣。你且給我指個方向,我自己去看看。」
衛所士兵擡起手,指向一個方向。
白都督到達陝北延安府第一天,鎮寇斬馬劍就開了刃。人血順著劍刃往下淌,迅速滲入土地。斬馬劍可以劈開戰馬,何況人的脖子。白敬把「聖上欽裁」的斬馬劍插入陝北的土地,斬馬劍冷峻的光在烈陽下偏如寒冰,冒著森森寒氣。
「太祖設立衛所,欽定衛所屯田自給,鎮守邊疆,傳遞消息,平定內亂。侵占衛所田地,奴役衛所士兵,魚肉鄉里百姓,視同謀反叛國!殺無赦!」
一身素服,身形羸弱的白都督衣袍上被濺了血,眼上縛著黑紗,一手仗劍,一手拎著人頭,仿佛地獄中踩著人命的修羅——這修羅,是來救命的。
被俘虜的闖軍大多數是陝北人,甚至是延安府人,他們齊聲大喊:「督爺!救命啊!」
救命啊!
喊了這麼多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朝廷比天還遠,誰來救救他們啊!
到底誰能聽見他們的哀嚎啊!
白督爺,您聽見了嗎?救命啊!
白敬翻身上馬:「去延安府。」
闖軍被俘虜的有兩萬人,曾經都是士兵,突然睜大眼睛,按不住的殺氣騰騰,殺去延安府!
從京營里出來跟著白敬的薛清泉很著急,他怕這些農民軍失控。鄒鍾轅拉住他,搖搖頭:「白督爺心裡有數。」
白敬心裡真的有數。那就是,時間不夠了。
跟老天搶時間,就要來不及了。
必要時刻,雷霆手段吧!
白敬領著兩萬多人浩浩蕩蕩殺進延安府,延安府總兵以為是闖軍來了,聞風而逃。知府也想跑,被鄒鍾轅一馬當先抓個正著。鄒鍾轅拎著延安府魏知府,往白敬馬前一扔,咚一聲響。乾巴瘦的魏知府一臉土,傻乎乎地兩股戰戰:「闖王換換換人了?」
薛清泉罵道:「滾你娘闖王!這位是陛下欽點的中軍都督府大都督兼陝西巡撫白都督。我們這一路上,竟然沒看到幾個衛所里有士兵!衛所田地都不歸衛所了!怎麼回事!」他一想到自己家原先竟也占了京營的地,便面紅耳赤,恨得不行。如今一見陝北衛所慘狀,氣得發瘋。
衛所土地隱失當然有錯綜複雜的原因。王公貴族乞請的「賜田」一划就劃到衛所,要麼就是衛所私下賣地。當然是殺頭的罪,可是沒人舉報官不究誰管?那些衛所士兵種誰的田不是種。
魏知府眼睛一亮:「原來是白巡撫!鄉里準備了接風宴,沒想到白巡撫來得突然,沒好好地歡迎!」
白敬騎在馬上,俯下身來,伸手勾下黑紗,左藍右碧的眼睛冷冷地盯魏知府:「我問你,田地都在誰那兒。還有記錄土地的魚鱗冊頁,在哪裡。」
魏知府一句也答不出來。他腰帶在掙扎時斷了,只好雙手提著褲子。官帽找不著了,官府滾了一身土。鄒鍾轅都有點可憐他了。
白敬一字一句重複:「魚鱗冊頁,在哪兒。」
魏知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領路的闖軍士兵特別有經驗地從知府衙門後院逮著個婆娘,一併拖到大門前:「這是魏知府的婆娘,要跑。」
年輕女子抱著個小布包,薛清泉劈手拿來一看,都是些金銀釵環。
魏知府一把摟住年輕女子:「這是我女兒,這是我女兒,那包裡面是下官給她攢的嫁妝,嫁妝……」
闖軍士兵大怒:「放你的屁!你們這些狗官!從來只會臨陣而逃,平時作威作福喝血吃肉!」那闖軍士兵雙手揪住魏知府的領子,左右開弓打耳光。年輕女子上前扯住他的手,放聲痛哭:「放過我爹!放過我爹!」
白敬看著荒唐鬧劇,勃然變色。鄒鍾轅一腳踹開闖軍士兵怒喝:「行了!打朝廷命官輪得到你!」
魏知府被扇得臉腫,說不出話。
年輕女子一抹眼淚,扶著魏知府:「你看那一包釵環里有張單子,都是列的我的嫁妝。我爹給我攢了這麼些年,添名錄的字跡墨色都不一樣了。大官人明察!」
薛清泉捏著是有一張紙,半新不舊的,一項一項仔仔細細列著嫁妝。
魏知府當官當了多少年,就受了多少年的夾板氣,如今給人甩耳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京中來人,什麼巡撫按察使,要伺候著,咬牙置辦一桌有肉的酒席,上官看不上眼,懶得赴宴,魏知府一個人對著一桌子肉菜胸口痛。鄉里士紳也不能得罪,收租全靠他們,得籠絡巴結著他們才交稅。否則京察考評時他們告自己一狀,反正朝廷也不問緣由,自己仕途完蛋。偏偏魏知府還是個苦出身,真的同情被租子逼迫的農戶。魏知府沒有銀子上供,都布按都覺得魏知府不懂事。所以在這山窮水惡的地方不上不下的知府幹了十數年,什麼都沒撈著,臨了一頓大嘴巴。
魏知府說不出話,他有個伶牙俐齒的女兒。魏姑娘這些年也受夠了,她尖聲問白敬:「白都督以為只有農戶受盤剝?我聽著您又是巡撫,巡到陝北這地界兒,想撈多少?」
鄒鍾轅聽白敬喘氣聲不對,他擔心白敬昏過去。白敬重新縛上黑紗,親自下馬,扶著馬鞍喘息幾下,走上前去扶乾巴瘦的魏知府。
「衙門口痛哭,成何體統。」
鄒鍾轅和薛清泉立刻上前半架半拖地把魏知府拖進府衙,魏知府雙手顧不上褲子,嘴裡大叫:「褲子褲子褲子!」
進了衙門,白敬坐下,拄著膝蓋,冷著臉:「雖然我並不是闖軍,但臨陣逃脫,也是大罪,魏知府知道麼。」
魏姑娘一仰下巴:「既然白都督不是闖軍,我爹跑也是被什麼巡撫按察給盤剝怕了。見了上官跑,頂多也是失儀,談不上罪!」
鄒鍾轅被魏姑娘給驚住。邊疆地區缺乏教化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知府千金也能潑辣無禮至此!
魏知府一抹老臉,一手提著褲子,兩腮腫著:「白都督,沒有魚鱗冊頁。」
白敬眉毛一立,魏知府響亮一抽泣:「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了。延安府就沒有魚鱗冊頁,我在任上十七年,上任前魚鱗冊頁就丟了。三次上報朝廷,全都杳無音信,我這不就明白了麼?糊塗著來吧,要不然鄉紳誰給府衙交租子,沒人交租子我怎麼應付朝廷每年的加派?」
白敬端坐,半天沒說話。
「所以,其實你也知道,衛所沒有士兵,根本擋不住闖軍?」
魏知府沉默。
「闖軍來過了,被我爹擋回去了。」魏姑娘冷笑,「反正要錢要糧麼,他們打出旗號說不盤剝農戶,就來敲詐官府。我爹把今年秋天要繳給京運年例的賦稅都給闖軍了,闖軍著急南下說是要燒什麼龍窩,倒是就走了,沒進城殺人。可笑,這些賦稅最後不還得加派給農戶!」
府衙內寂靜無聲。
許久,白敬笑了。
「魚鱗冊頁丟了,便不要了。再造一個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