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三更
2024-09-14 15:29:44
作者: 蠍子蘭
第129章 三更
小皇帝聽攝政王說明天御前聽政之後有個葡萄牙人要為了南海之事覲見, 非常好奇, 武英殿裡好像沒立過番佬。他命人找了幅新海圖,十分新奇地看。曾森在一旁陪看,南海海圖早就爛熟於心,只是放在坤輿萬國全圖中,還是太小了。
「曾卿這下可以給朕講一講海圖了?」
曾森非常嚴肅, 小肉手的手指指著瓊州府周圍一圈:升龍, 占城, 勃泥, 呂宋。呂宋馬尼拉是最大的港, 泰西船隊穿過滿剌加基本上要在馬尼拉集散。
皇帝陛下聽得很認真,他平時甚少關注南海諸國,基本上都仰著頭往上看東北西北。第一次低下頭仔細觀察大晏的海域,感覺很奇妙。
「海面, 是一樣重要的。」曾森強調,「我父親說, 荷蘭紅毛鬼原先只在占城真臘活動, 後來往北蔓延,從勃泥繞到呂宋,從呂宋到台灣,正好圍著大晏。大晏沿海被他們蠶食, 一點一點, 一點一點,大象也能被螞蟻咬死。」
「這幫番佬里誰最厲害?」
「原先是西班牙, 西班牙跟英吉利打仗,就換成荷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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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不快:「一幫蝗蟲似的。」
曾森握住小皇帝的小手:「陛下,等我長大,就幫你清理蝗蟲。」
小皇帝稍微舒心。
其實大晏和以往的朝代一樣,並不重視海域。只是有個人占你身邊跟你叨叨「你家這個被搶了,那個被占了」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一幫昏官庸吏,覺得海面港口反正威脅不到他家門口那一畝三分地,京城裡占城遠著呢。
「鼠目寸光,鼠目寸光!」皇帝陛下一錘桌案,痛得甩手。曾森給他吹吹。
皇帝陛下生氣:「那番邦教官來了,他最好據實稟報!」
武英殿御前聽政,內閣六部照例匯報工作,攝政王批示,皇帝陛下沒什麼意見。今天皇帝陛下很心焦,很好奇那個葡萄牙教官。何首輔還那個死樣,眼觀鼻鼻觀心,當值的王修突然明白趙盈銳那個心如死灰的表情怎麼回事,外甥像舅舅。
都察院李至和一本正經地匯報都察院這幾個月來刷卷督察的結果,聲音洪亮核桃皮老臉精神矍鑠。小老頭老當益壯,因為吸旱菸被攝政王轟出武英殿勒令散味兒都面不改色,就在殿外面罰站。出來進去的官員都是被他彈劾過的,那個解恨。
小老頭也夠狠,說戒菸就戒了,感慨殿下說得對,煙不是啥好玩意兒。
如今李至和字正腔圓匯報在京四品以上官員政績考評,匯報得皇帝陛下尿都快出來了。小皇帝特別低聲道:「六叔……」攝政王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的尿顫,只好道:「李卿辛苦,今日孤便不聽了,李卿將本呈上來吧。」
李至和瞥見皇帝陛下搓小腳:「臣領命。」
御前聽政散去,皇帝陛下解決了問題,十分興奮:「六叔,那誰該來了吧!」
攝政王拍拍他:「陛下要注意威儀。」
皇帝陛下跳上御座,曾森站在旁邊。曾芝龍跟著上朝,此時也沒走,和陳春耘一起等著。曾芝龍看一眼陳春耘,陳春耘笑笑。
內侍唱起長喏:「宣萊州火器營教官索維覲見!」
殿外面出現金燦燦的發色,掬了一捧陽光潑下來似的。
弗拉維爾摘下帽子。大晏負責禮儀的官員允許他行家鄉的禮,並不強求。他行鞠躬禮:「大晏的皇帝陛下,攝政王殿下,致以葡萄牙人弗拉維爾·索特洛的最高敬意。」
官話不錯,甚至比曾芝龍剛進京時好多了。富太監道:「免禮。」
弗拉維爾終於見到了從山東進京攝政的魯王,心裡讚嘆一聲。此後他回去給雷歐寫信:顯然,大晏的攝政王高大健壯,英俊而有氣勢,比哈布斯堡那幫畸形更像一位君主。就是臉上稍微,有些紅點,看著像蚊子咬的……
然後,他才看到坐著一小坨的皇帝陛下。這個情況葡萄牙曾經遇到過……國王太小,太后攝政,王叔造反成功——倒是成為了葡萄牙由衰轉盛的轉折點。
弗拉維爾收拾思維,大晏禮貌上是不能直視上位者的,所以他趕緊垂下眼睛。攝政王威嚴的聲音在他腦袋上迴蕩:「你自萊州上書,說得滿紙驚悚。如今你站在大晏的武英殿,可有一字要改?」
弗拉維爾非常緊張,但強自鎮定:「一字不改。」他挺胸擡頭,「我來北京,就是來跟您講一講一場持續四個月的屠殺。這期間,兩萬兩千大晏商人被西班牙人殺死。」
其實不止一場屠殺。自神廟而今,斷斷續續,一千人,兩千人,三千人,到三年前的兩萬兩千人。殺多了,西班牙人也不當回事,反正討海的晏人命如草芥。只要買通廣海衛總兵不上報,大晏朝廷根本不知道。
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嫌晏人太會做買賣搶生意,殺。殺光了之後他們自己生意倒是做不開了,缺少晏商,貨物不流通,於是去閩南騙閩商繼續南下討海。漸漸閩商多了,再殺。
刈草一樣。
再後來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終於發現不用殺人的方法了,他們把晏商圈進馬尼拉一個方圓不足兩里的小營地,不准晏商隨意走動,不允許晏商和外界溝通,需要時再放他們出來。番佬發現晏人最溫順,簡直像羊一樣,能活下去就行,所以晏人在他們那裡有個外號,叫黃羊。
黃皮的,羊。
武英殿一片寂靜。
弗拉維爾豁出去了,說得對,他不光要栽荷蘭,他還要栽西班牙,栽死他們!攝政王明顯什麼都不知道,他大概以為海面上就是做生意而已。錯了,海面是另一種原始森林,殺戮從不停止。
皇帝陛下小臉很白,曾森握住他的手。
攝政王沉默很久:「孤如何能證明你所說都是真的?」
弗拉維爾一指站在一旁的曾芝龍:「他能證明!」
曾芝龍一直垂著的眼睛猛地一擡,驚鴻臨水般一掃弗拉維爾,弗拉維爾脖子後面陣陣地寒。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跟海妖一起站在大晏的宮殿裡,海妖……弗拉維爾吞咽一下。他終於近距離看到了海妖,海妖不負盛名,致命的吸引力,致命的恫嚇力。
可是為了祖國,弗拉維爾絕對不能失去這次機會,所以他堅定地指向了海妖。
海妖給他作證。
曾芝龍眼波一轉,轉向攝政王:「是,臣能作證。」
「晏人就這樣任人欺辱。」
「是,任人欺辱,無法反抗,因為官府認為非管轄範圍,所以不管。」
攝政王手肘撐著寶座扶手捏鼻樑,倒真是管不著呂宋。弗拉維爾一聽話茬不對,突然冒出膠東口音來:「並非不能,而是不作為!」
攝政王捏鼻樑的手一頓。他這口音一冒,不知道真是萊州待久了無心之為,還是打聽到王修是哪兒人。如果是後者,這番佬就有點可怕了。只是這膠東口音一冒,攝政王多少真的對弗拉維爾有點親近。
弗拉維爾覺得高高在上的攝政王簡直像個什麼怪物——像龍,巨大的龍低頭看他,泰山壓頂。他頂住了,他換成官話:「殿下,我們泰西分為許多國家。兩百年前,英吉利和法蘭西打仗,英吉利想了個辦法,在法蘭西一個叫『科唐坦』的地方收買人心,這個鎮的居民都為英吉利提供戰爭情報。我來大晏,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覺得非常對。大晏一向講究厚德載物,與各國交流都要厚去薄來,以彰顯天恩。自太宗皇帝起,在南陽經營至今的威望,為什麼不用?更何況,在南洋的原來也是晏人,天然心向大晏,根本不必像英吉利去收買人心!」
攝政王倒是真有些驚著,為了這個葡萄牙人。這個葡萄牙人真的具備春秋列國說客的風範,有備而來,侃侃而談。攝政王有點欣賞他:「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此不遺餘力?」
弗拉維爾答得很快:「為了我的國家。」
攝政王身邊的文官似乎出現了很不解的神情,他問了個弗拉維爾沒想到的問題:
「你是皇族?」
弗拉維爾愣了:「不是……」
「那為什麼是你的國家?」
弗拉維爾一臉汗。葡萄牙,他的祖國,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他認真:「我的祖國,葡萄牙。」
攝政王開始敲寶座扶手。
王修也沉默,弗拉維爾更著急了:「難道許儀後也是你們大晏皇族不成!」
攝政王停止敲擊,王修俯到他耳邊:「許儀後是個被倭寇捉到倭國的晏人。倭寇入侵朝鮮,他曾經想盡一切辦法報告朝廷。曾經潛入倭國研究倭國的錦衣衛史指揮得過他的幫助。」
弗拉維爾一字一句:「葡萄牙,我的祖國。大晏,許儀後的祖國。」
王修低聲輕嘆:「大晏,那些閩商的祖國。」
弗拉維爾認真:「我聽聞殿下在西北推行番薯。殿下知不知道番薯怎麼來的?番薯是西班牙人從墨加西亞帶來的,想在占城種植,嚴防死守不讓晏人接近。一個閩商偷著把番薯藤帶出南洋,帶回大晏。陛下,殿下,民心在此。」他最後補充,「我的祖國葡萄牙只是想做生意,在南洋安安靜靜不惹事,和氣生財,就算我們番邦也懂。只是西班牙和荷蘭欺人太甚,我國弱小,無力對抗,只求大晏主持公道,保海上太平!」
王修卻是徹底聽懂了弗拉維爾的意思。海商航運,可以不必想得那麼遠,現在眼下進行——眼下,就是南洋。大晏的商人,大晏的貨物,如何就能讓番鬼肆意踐踏欺凌!
王修看一眼陳春耘,陳春耘點頭。
皇帝陛下有點惶然,攝政王輕聲道:「陛下,太宗皇帝說過什麼來著?」
皇帝陛下張口就來:「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
攝政王笑:「對。」
內侍引著弗拉維爾離開武英殿,去官驛隨時聽宣。陳春耘斟酌:「陛下,殿下,要說這個呂宋馬尼拉,倒真是大晏商人比番鬼們早到的。只是……只是……」
攝政王笑一聲:「黃羊。」
攝政王笑得陳春耘發憷,便不再說話。
王修輕聲道:「老李,你別動肝火。」
攝政王笑道:「不重振山河不行。如今連番鬼都能欺負晏人,荒唐!荒唐至極!」
曾芝龍眨眨眼,深深地看著攝政王:「是,荒唐。更荒唐的是,欺負閩商的不光是番佬,還有番佬們的買辦,也是晏人呢。」
若想開海禁,想要海面銀子,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吧!
曾芝龍的聲音在武英殿中響起:「所以殿下,您不光需要強悍的陸上軍隊,您還需要一支驍勇的海上軍隊。」
攝政王看不見。
沒關係。
我為你——所向無前。
皇帝陛下下旨,晉曾芝龍為福建海防指揮使,加授蕩寇將軍,直隸中軍都督府,巡查海防,保護來往晏商。
陳春耘將要與他同行,對他一揖:「曾將軍。」
陳春耘現在是福建海防同知,新設立的官兒,反正就是監督曾芝龍的。無所謂,曾芝龍對陳春耘一笑:「陳同知。」
本來就是個海寇,現在成了蕩寇將軍,曾芝龍心想,無恥,無恥。可是他成功了,從匪變成官,他成功了,誰能奈何!
曾芝龍,終於成為了攝政王殿下手裡的劍。開疆拓土,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