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2024-09-14 15:29:33
作者: 蠍子蘭
第122章
鄔雙樨探望了老父。鄔湘在北京「優養」, 可是鄔雙樨第一眼看見他, 嚇一跳。
頭髮幾乎全白,蒼老佝僂。不是他記憶里那永遠魁梧的父親。
鄔雙樨眼睛一酸,平板著聲音:「父親。」
鄔湘曾經的意氣全無,眼睛瞘著,遲緩地看著鄔雙樨一眨, 又一眨:「來了……就好。」他伸手摸摸鄔雙樨臉上的大疤, 忽然哽咽:「為父拖累你了。」
金兵圍城時鄔湘丟了薊州, 於是徹底失掉君王的心。鄔雙樨一撩前襟跪下:「父親折煞我了, 哪裡有什麼拖累不拖累?」
鄔湘反應特別的慢, 停了好一會兒才握住鄔雙樨的肩,什麼都說不出來,長長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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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兒子,是他畢生的驕傲。鄔雙樨出生在十五的晚上, 冷光流連的月亮中出現兩株桂影。大家都說這是個好兆頭,蟾宮雙桂, 即便折桂, 也比別人多一棵桂樹可選,折哪枝都行。鄔湘大喜,給兒子取名雙樨,等到取字, 取「月致」。鄔雙樨從不辜負他的期望, 聰慧而耐苦,一日一日長大, 一日一日磨礪,及至風采卓然。那年回京述職,剛把鄔雙樨帶回來,京城轟動。高門大戶遮遮掩掩問鄔雙樨有無定親,世家都來結交。鄔湘很是自得,他的兒子,一手培養的好孩子,芝蘭玉樹,誰也配不上。
就在金兵圍城之後,所有驕傲煙消雲散。方督師被捕,關寧鐵騎失去聖心,鄔湘方寸大亂,丟了薊州。鄔湘清楚,方督師嫡系全完了,李家都是什麼人。鄔湘仿佛是有點傻了,雖然在北京優養,足不出戶,誰都不見。
半生戎馬,付諸東流,甚至賠上了兒子的前途。
鄔湘艱難地對鄔雙樨一笑,鄔雙樨跪著,仰臉看父親,心酸不已:「此次伐高若峰,關寧鐵騎奮勇當先,被攝政王獲准法會轉城,已是又回聖上眼中。失掉王心,就一點一點往回找,兒子豁出性命,總能找到立功的機會……」
鄔湘低聲道:「好好活著。」
鄔雙樨一愣:「什麼?」
鄔湘重複:「好好活著,記著,好好活著。我兒卓爾孤秀,哪株桂樹都可折,一株不行,總還有一株……」
鄔雙樨都頭一盆冷水:「父親你在說什麼?你跟別人這麼說過麼?」
鄔湘搖頭:「沒有,為父只跟你說。記著你的名字,你出生時,蟾宮裡,有兩株桂樹。」
鄔雙樨渾渾噩噩在街上走,漫無目的,竟然就走進李在德家的胡同。李在德家所處的胡同曲里拐彎,堪比迷宮,鄔雙樨心裡放空,雙腿就帶著他站在李在德家門口。這個時間,李在德當值……老鄰居看見鄔雙樨來了,樂呵呵:「將軍又來了?」
不知道誰家做飯,柴禾的焦香浸潤著米粥濕潤的甜香,人間煙火厚厚地填進鄔雙樨的心。他強笑:「一日不來,怪想你們。」
老鄰居吃了老李家兩位軍爺的「糧草」,對他們非常親切:「那敢情好,家裡燉肉呢。軍爺來嘗嘗吧?」
鄔雙樨搖頭:「不了,多謝。」
老王爺一開門,看見鄔雙樨:「喲鄔將軍來了,快請快請。」
鄔雙樨一愣:「老叔出門?」
老王爺蒲扇一拍肚子:「也沒什麼事,出門遛彎兒。鄔將軍你這臉色怎麼了?」
鄔雙樨進門,看庭院裡柴禾劈完碼得整整齊齊,水缸里水是滿的,心裡悵然若失,怎麼連傻狍子家都不需要他?老王爺拉著鄔雙樨進門:「正好有好茶。李在德的改進聽說讓殿下大悅,所以賜了一些茶,鄔將軍來品品。」
老王爺實在弄不來功夫茶,就是大茶壺直接開水泡,悶一悶大碗喝。老王爺其實也有點赧然:「實在是弄不來那雅致的。」
鄔雙樨一嗅就知道是頂級貢茶,驚蟄的建寧芽茶。他笑道:「太祖憐茶農製作茶團費工耗時苦不堪言,特令貢茶全部改成炒茶,返璞歸真。太祖真知灼見,茶既然是『木蔭』,大晏幸而得天眷顧才獨有的珍貴飲品,自然要飲其最不造作的純粹甘甜,弄那麼些個洗來洗去的步驟,矯揉造作,豈不辜負太祖他老人家的苦心?」
老王爺就愛聽鄔雙樨說話,說話怎麼就這麼熨帖,說得對,李家子孫就該做什麼都體恤民情反璞……那什麼歸真。旭陽那孩子也不錯,進門就幹活,半天沒一句話,問他一句就回一兩個字。
鄔雙樨陪老王爺聊天,終於是出國喪了,最近嫁娶特別多。只是還是不能特別熱鬧,鼓吹就免了,請個客就行。街坊有婚宴,請老王爺去,老王爺送了禮金,沒去吃。李在德不知道哪天能有個著落,四六不著的混蛋玩意兒不如只豬,豬還能拱白菜,老王爺看別人家熱鬧心裡泛酸。
又有誰家喧譁,老王爺灌口茶:「鄔將軍……」
鄔雙樨連忙:「老叔還如以前稱呼我就好了,叫得我不好意思。」
老王爺改口:「小鄔啊,遼東嫁娶有什麼特別麼?」
鄔雙樨笑:「遼東漢人和中原無異,只是遼東其他族裔頗多,老叔問哪個?」
老王爺想起旭陽:「就韃靼的?」
「那倒是沒漢人禮節那麼繁瑣,給情郎送個定情信物即可。」
老王爺好奇:「送什麼?」
鄔雙樨神情不動,繼續微笑:「以往多是送刀,後來殷實人家送個火銃也可。」
老王爺大笑:「那以後給送旭陽點什麼東西得注意了,不能亂送。」
鄔雙樨笑著點頭:「是,不能亂送。」
老王爺和鄔雙樨一頓胡侃下來,李在德落衙回來:「爹啊有吃的麼,餓死了!」
老王爺聽著他的聲音就頭痛:「沒有,你去別人家吧。」
李在德不當回事,站在院子舀一瓢水就喝。鄔雙樨站在門口:「怎么喝生水?」
李在德滿不在乎:「沒事啦,以前窮得沒柴的時候都喝生水。」
李在德喝爽了一抹嘴,看鄔雙樨怎麼還在笑:「你笑什麼啊?」
老王爺還在屋裡,鄔雙樨只是笑著搖頭:「我撿了個大寶貝,別人求都求不來,心裡忍不住樂。」
李在德沒戴眼鏡,兩眼漏神:「什麼寶貝?」
鄔雙樨沒回答。
我也不是非要折哪棵桂樹的枝子。鄔雙樨心想,我已經有了人間至寶,是不是?
旭陽訓練士兵馭馬,初見成效。攝政王問他關於騎槍兵的問題,旭陽回答乾脆:短期內不要想。
攝政王挺久沒遇上說話這麼不拐彎的人了,笑一聲:「為什麼?」
旭陽回答認真:「騎槍兵貴在方陣,槍之所指,一往無前。那麼大的方陣,一旦有跌落,馬上就會被後面的人馬踩死,造成減員,所以必須馭馬嫻熟,還不要說操槍的問題,必須和同袍之間配合默契,自己人打到自己人就丟臉了。」
太祖時期騎槍兵方陣運動,長槍林立,勢如破竹。
旭陽又道:「騎槍兵陣沒落也有原因,首要是訓練時間太長,再者……現在馬匹數量又不夠。兵陣要求人和馬都要萬里挑一,大晏沒有那麼多馬可挑。所以白杆兵縱有太祖時期遺風,也不能完全重現當年的雄風。」
攝政王一聽,心裡不快。這倒是真的,人都吃不飽,各地馬場早都荒廢了。宗政帶了馬種回山東,想要重建益都馬場,哪裡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旭陽又道:「臣這幾日研究,不能完全恢復太祖時期騎槍兵的風采,咱們現在也有長處。」
周烈一直聽著,這時候才出聲:「火器?」
旭陽點頭:「是。太祖時期火銃還叫火筒,前裝火藥前面點,不小心還能炸著自己。現在李巡檢做出來火藥後裝燧發銃。三百年啦,殿下。」
攝政王神情略有舒展。李在德這小傢伙當真也是國士,德銃越改威力越大,造價也在往下調,小範圍配備軍隊也不是不可能。
旭陽垂著眼睛,看攝政王的右手。被德銃炸得疤痕斑駁,仿佛握著火荊棘,也並沒有怪罪書呆子。攝政王笑道:「李在德昨天跟我舉薦你了。」
旭陽沉默半天,回答:「多謝李巡檢。」
周烈道:「我一直看著,旭陽旗總腰裡的火銃眼熟,是不是最早的那把德銃?」
攝政王撚撚手:「那個炸了。」
周烈一壓嘴角:「應該是最早的那一批里的。李巡檢送人也不送個好的。」
旭陽按著腰上的火銃,低聲道:「這把就很好。」
我就要這把。
錦衣衛指揮使司謙急匆匆找到王修,將塘報遞給他。這種事交給王修,比他告訴攝政王合適,他不想倒霉。
王修翻著塘報:「怎麼……」
司謙急道:「研武堂驛馬還沒到河南,目前只有兩京,山東,山西。白巡撫從陝西上奏還得官驛轉山西研武堂驛。」
王修嘆道:「我去跟他說。」
李奉恕早回魯王府,難得有些踔厲風發的感覺。他心急騎槍兵的事,今天終於有些頭緒。這個旭陽有點真本事。李奉恕聽王修站在書房門口,和顏悅色:「站那裡做什麼?進來。」
王修不忍心,難得看老李有舒心的時候。可是……又不得不告訴他。
李奉恕對王修伸手,等他走過來,一面嫌棄王修骨頭硌人一面又不怕熱地緊緊摟住蹭一蹭:「今天晚上想喝你熬的魚湯。」
王修把心一硬:「河南和四川都出事了。秦赫雲可能短期內進不了京了。」
李奉恕摟他的胳膊一僵。
張獻忠逃出子午谷,收攏殘兵進攻四川,誓要為高闖王報仇。重慶堅守四日被破,重慶巡撫自殺,死前用血在牆上寫了五個大字:愧不為右玉。四川石砫宣撫使伏波將軍秦赫雲上書將誓死抵抗。李鴻基則東進河南,寸磔福王,然後處死河南近兩萬皇族。從王府挖出奇珍異寶無數,抄沒富戶糧食總計數萬石,金錢數十萬,大肆賑濟饑民疫民,百姓路旁跪迎手持闖字旗的新任李闖王軍隊。一些常年無餉晏軍衛所也倒戈投降。
賑濟河南災民完畢,李鴻基軍隊將數量巨大的金銀珠寶,糧食牲畜,和大批捆成一串一串的女人全部帶進深山,再無蹤跡。
李奉恕半晌沒動。
他漫漶的眼神扎得王修心痛,俯身摟住他的肩:「老李!」
李奉恕靠在官帽椅上,撐著額頭。王修輕聲道:「老李?」
李奉恕慘然一笑:「又是我的罪。天罰我瞎,列祖列宗罰我瞎,我活該啊……」
王修慌手慌腳捋李奉恕後背。白敬曾經上書要求乘勝追擊,誅殺張獻忠和李鴻基,被攝政王駁回,讓他立刻帶著高若峰進京。
王修拍他的背:「世有白敬,周烈,宗政鳶,陸相晟,秦赫雲,旭陽,鄔雙樨,有秦軍,京營,輕兵營,天雄軍,白杆兵……老李,不到喪氣的時候。想想自殺的重慶巡撫,總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在,這樣的人還有,大晏便無事。有朝一日,四海昇平,總有一天,列祖列宗會恩准你看人間勝景……」
總有一天,日月麗天,山河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