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2024-09-14 15:29:15
作者: 蠍子蘭
第110章
權城連夜準備。雖然他自己的東西的確沒多少,還是要再帶一車種子去右玉。玉米,已經發芽的土豆和甘薯。玉米補種是來不及了,即便種活了,趕在寒冬來臨之前夠嗆成熟。土豆和甘薯還有希望,因此權城多裝了些。
權城大半夜站在院子裡監督裝車,一轉身被個人影嚇一跳:「鹿太醫?」
太醫院值房正在欽天監南邊,平時沒什麼來往,也就是個見面點頭交。鹿太醫年輕氣盛性子直,最看不得一些個道士煉丹讓活人吃水銀,連帶著看不起欽天監,罵過欽天監裝神弄鬼。後來放出京到邊境輪值,總算把心性磨礪得平和圓滑些。他自己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求到欽天監。欽天監的權司監年輕,剛來五六年,完全不知道鹿太醫當年罵的就是自己師父:「鹿太醫?這麼晚了,有事兒?」
鹿太醫期期艾艾:「權……司監啊。您有公務去右玉?」
權司監端出仙風道骨的笑容:「哪裡有什麼公務,就是去右玉看看能不能種種地。」
鹿太醫乾笑:「我實在是想求權司監幫個忙,所以貿然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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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城連忙:「求字不敢當,鹿太醫說,我儘量。」
鹿太醫抱著厚厚一摞書稿:「權司監能不能幫我把這摞書稿送去右玉?我師兄叫吳有性,一直在西北游醫,前段時間捎信回來,說在右玉結識了個朋友,要停留一段時間。我這有些泰西翻譯來的書稿,急需讓他看看,怎麼都托不到人……」
權城一聽是醫書,馬上接過來,一大摞墜得他一彎腰:「醫人之術是積功德的,貧道幫鹿太醫送去右玉。」
誰出遠門都不容易,平白讓人抱這麼死沉的東西一路從北京到山西,鹿太醫是心腸直不是缺心眼,明白這是欠了權司監一個極大人情。他手裡拎著幾服藥:「權司監此行去山西,根據我師兄送回來的信,怕是要路過疫區。這些藥的方子是我師兄這幾年在西北反覆配試得出的,驅邪扶正最好不過。途徑疫區就煎水服用。用完了也不要著急,藥材都易得,即用即配。」
權司監感動:「這樣的藥方子怎麼好隨意告訴我?」
鹿太醫哈哈一笑:「權司監莫擔憂,我師兄正在西北推廣防疫之法,權司監若是能一路上把藥方宣揚出去,我師兄反而要感謝你。」
權司監抱著包袱抱住的老沉的書稿彎著腰:「吳大夫大義,如此說來,我更要幫你們傳遞書稿了。」
鹿太醫深深一揖:「多謝權司監。」
第二天一早,陳駙馬的馬車來接。權城背著來京城時背的舊藍布小包袱,抱著一大摞書稿,上了陳駙馬的車,拉種子的馬車跟在後面。為避免惹眼,陳駙馬沒帶多少人,輕裝簡行。細微晨光中,城門一開,馬車迎著微露清風,離開北京城。
離開北京城,一路過保定府,真定府,順德府,所見景象越來越觸目驚心。
成批成批的流民,從南邊往北跑。
陳府家丁去打聽,回來面色凝珠:「主家,這些人是從汝寧府懷慶府跑來的,說是躲兵禍匪禍。」
陳駙馬心想倒是跟研武堂提醒得對上了,白侍郎率領南京駐軍把高若峰往山西驅趕,沿途平民可不就遭殃。
難民扶老攜幼衣衫襤褸虛弱不堪,看得權城流淚:「不是說白侍郎愛民如子?」
陳駙馬嘆氣:「戰亂時候,誰愛民如子都沒用,人不如狗。」
權城進京時沒遇上這種事,這麼多年也就窩在欽天監種地,被掙扎求生的人間慘相挖著心:「連年兵禍匪禍,有誰種地!」
陳駙馬睜開眼:「權司監,慎言。」
權城口中發苦:「不求盛世,只求太平。沒有太平日子,九穗禾都沒人種。」
馬車外有幼兒餓得哭,權城攥住衣襟:「攝政王殿下看得到嗎?」
陳駙馬心裡一動,長長地一嘆,不知道為誰。
馬車又走了一段路,馬車突然一停,陳家家丁大聲呵斥,權城撩開馬車帘子往外看,頭皮一炸扎:一幫孩子在搶後面那一輛馬車上的土豆。有個小小的幼兒,餓得抓起土豆就瘋啃。
權城慘叫一聲:「別吃!」他幾乎滾下馬車,陳駙馬伸手抓他,撈了個空。權城在地上滾了一圈,連滾帶爬沖向第二輛馬車,撕心裂肺地喊:「那土豆發芽了!」
幾個大點的孩子用小髒手往馬車下劃拉土豆,更小的抱起就跑。權城追過去:「別吃,求你們別吃!拿甘薯,拿玉米,別拿土豆!」小孩子一鬨而散,口中銜著碧綠可愛的幼芽。
權城一個也沒抓住。
陳家的家丁發了惻隱之心,覺得反正一車的東西,小孩子拿幾個吃也沒關係,故意減慢了速度。權城這個反應嚇到了他們,不就是一些植物?
為了到右玉就能儘快補種,馬車裡,大部分是有芽土豆。
陳駙馬清楚權城為什麼發瘋,他發現一些成年的流民看小孩子吃得脆香,跟著靠過來要搶土豆,果斷一吼:「快走!把權司監架上來!」
陳家的家丁看事態不好,再不跑不光土豆保不住,流民連馬都會吃掉。他們把權城扔進陳駙馬的馬車,狠狠一甩鞭子,跑!
權城抱著頭蜷縮,劇烈顫抖。
小小的孩子吃發芽的土豆。
陳駙馬看他拉風箱一樣地抽泣,害怕他在顛簸中一口氣上不來:「權司監,你冷靜一點!」
權城擡起臉,眼淚洶湧,牙齒咯咯打顫:「會死的,救不活了,會死的!」
陳駙馬沒發覺自己也流淚了,又不知道怎麼勸。權城面色像個死人:「我我我作孽了,我害人命,三清在上,三清在上……」
陳駙馬兩隻手捂著臉,嗓子緊得一聲也發不出來。
世道如此,三清能如何。
白敬一路死咬高若峰。捉住高若峰,帝國有三四年的喘息時間。白敬靠著馬鞍翻看地圖,鄔雙樨擔心這位白侍郎隨時會昏過去。
高強度行軍鄔雙樨自己都不太行了,白侍郎臉上不僅沒有血色,也沒有肉色。研武堂還沒有回信,攝政王的高壓下兵部會配合,傳令還需時間。白敬知道朝廷的難處,各處需要賑災,再來兵事簡直是要敲骨吸髓了。
兩難的境地。不打仗沒有太平,沒有太平沒法種地。可是,沒法種地,哪裡來的軍糧?
鄔雙樨過來問:「白侍郎,您還好?」
白敬笑著搖頭:「沒事,埋鍋造飯之後馬上啟程。」
鄔雙樨點頭:「卑職明白,卑職吩咐下去,不得騷擾平民。」
白敬幾乎睜不開眼睛,往後一仰:「應該,也沒什麼平民了。」
鄔雙樨一愣,白敬睜開眼:「此役事關國運,大家共勉。」
鄔雙樨點頭。白敬等鄔雙樨走開,擡手刷地給自己一嘴巴。臉上火燒地疼,把自己打醒。他掏出宗政鳶寫的《屯田議種疏》,一頁一頁翻。觀其人必先閱其文,臨出征之前,白敬跟王都事要宗政鳶寫過的文章。王都事怔愣半天總算想起來宗政鳶寫過的東西,難為王都事還翻出來了。
宗政鳶字不錯,就是這個文筆……白敬一面唾棄宗政的文筆一面看。宗政回憶自己當馬匪的奶奶如何開山立寨,開墾山里荒田自耕自種。他得出個結論,如今屯兵多有弊端,這是因為軍屯土地都被官員軍官甚至大商人瓜分,把屯田兵當成自己私奴。軍人就是軍人,即便種田,也是為了軍糧。既然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乾脆屯天子的田,種自己的軍糧。
初讀之下全篇狂妄語,不知所謂。再讀白敬冷汗涔涔,他仿佛看出宗政說到一個緊要的點上——也就是攝政王殿下能容得了這個馬匪胡說八道!
第三遍讀,白敬想起右玉。攝政王殿下並未批示宗政的上疏,許久之後,卻默許了右玉的存在。右玉現在土地誰的都不是,名義上直屬朝廷,可是朝廷不敢多過問。
若是右玉成功,天雄成軍,可減黎民多少苦。
攝政王殿下的心,真正有大仁慈。
白敬一直在想,把高若峰捉住了要怎麼辦。叛賊層出不窮,高若峰不過是最大的那個,不是最後的那個。讀了《屯田議種疏》,白敬心中似乎有了個計劃。跟高若峰交手這麼多年,白敬徹底體會了自古秦兵多驍勇。如果山西天雄軍成功,那白敬去陝西,行不行得通?
現在說還太早。白敬把文章收起。宗政那不錯的字跡和破爛的文筆被白敬貼身收著。
馬車到了山西境內,路過一處又一處無人村落。權城早得了鹿太醫叮囑,把草藥拿出來煎水,馬車隊所有人都喝。權城執筆抄寫方子,自我懲罰一樣沒黑沒夜地寫,仿佛抄經,能讓他平靜下來。抄好的防疫之法與藥方,陳家的家丁到處散。後來陳駙馬也幫著抄,兩個人坐在顛簸的馬車裡悶頭寫字,誰也不想說話。
時值盛夏,馬車外衰草連天。
陳家的家丁拿著方子嘆氣,主家是好意,可是有幾個識字的?他們什麼都沒說。也許就能救一個人,能救一人,勝造七級浮屠——哦對了,車裡那位是個道士。
陳駙馬抄著抄著,突然冒一句:「大晏,是不是在歷劫?」
過了很長時間,權司監回答:「家師曾得一夢,巨大無比的玄金黑龍纏住都城,金陽之下,四海皆安。」
陳駙馬一頓。金陽之下,四海皆安——不就是「晏」?
希望……如此吧。陳駙馬從未如此希望這些故弄玄虛的東西成真,希望真有條巨大的玄金黑龍護佑天下。
總能等來天下太平……的吧?
馬車車隊終於遙遙見到右玉城。這座扛了韃靼大軍近七個月的小城守著殺虎口,肅殺地屹立著,迎面撲來的風都有血腥,以及血性。
陳駙馬有點熬不住了。他從小嬌生慣養,只會讀書,頭一次出這麼長的遠門。一路上顛簸之苦倒是其次,慘象壓得他崩潰。權司監並沒有比他更好,不抄藥方就抱著一摞厚厚的書頁發呆。
權城要來右玉種地教訓陸相晟的萬丈豪情如今只剩一寸,奄奄一息岌岌可危。馬匹拉了一路的車,一頭栽倒,馬車翻了。權城抱著書頁被扣在馬車下面,頃刻的翻天覆地。
有人一隻手掀開馬車,把陳駙馬和權城拖出車廂。權城跪著膝行倒老馬身邊,這一路只有它在真正地受苦。權城撫摸它的皮毛,口中念著什麼經,溫柔地送相伴一路的夥伴離開苦海。
老馬閉上溫順的大眼睛,權城哽咽一聲。
有人立在權城身邊,高大影子劈頭蓋臉遮著光。權城迷茫地擡頭,一個殺氣凜凜的英俊男子低頭看他:
「聽說,你要殺我。」
……打不過。
權城那剩餘的一寸豪情,噗呲一聲,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