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24-09-14 15:27:31
作者: 蠍子蘭
第39章
山東東部內海有一個島,不怎麼起眼。沒有植被也沒有淡水,只是偶爾打漁的漁民上去休整。島沒有正式名字,漁民們大概也起不出雅致的好名字。只是根據它裸露的黃色岩石表面,管它叫黃島。
一年以前一支部隊突然進駐島上,低調地圍起籬笆,驅逐漁民,附近海面不准出現船隻。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遠遠地只能看見成片成片烏泱泱的影子,似在操練。隔段時間有補給船登島,但沒見有人出島。
漁民們私下傳著,到底沒人真敢靠近。偶爾海風順著,還能聽見那嚇人的喊殺聲。
就這麼著人心惶惶一年,黃島上突然燃起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大火在風裡咆哮。第二天去看,黃島上一切營寨房屋全部燒光,那支部隊如鬼魅般,消失無蹤。
攝政王令山西就近調糧進入陝西,儘可能救援一部分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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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布政使以河防名義拒絕,公然違抗攝政王令。
早朝時,皇帝不說話,群臣不說話。攝政王面西坐東,只有一個側臉。山西布政使拒不執行王令,一貫能吵的官員們安靜了,目光齊刷刷的看攝政王。富太監瓮聲瓮氣提示:
「有事早奏……」
攝政王突然站起,富太監差點往後一仰,殿前失儀。攝政王轉過臉,居高臨下,直視殿下群臣。大晏尚紅,群臣火紅的官服是權力的鼎盛輝煌,是滔天的烈焰傲慢地燃燒皇極門,燃燒大晏,燃燒皇帝,燃燒攝政王。
攝政王的目光令群臣一動,火海一顫,一浪打過來,勢不可擋。若非祭祀,大晏的官員輕易不跪,頂多站直了垂首。太祖說,可跪天子,不必跪君王。站立的官員看著坐著的皇帝,一看看了三百年。
粵王李奉念出列,殷切地看著李奉恕:「不若詔令秦王系後裔?」
官員們沒擡頭,目光卻四面八方刮攝政王的臉。前兒削減西北三王的課稅,後兒又求上人家。攝政王和粵王對視,粵王表情如沐春風,半點不鬆動
攝政王觀察官員們的表情。沒表情。平日裡能吵的,不吵了。能擡槓的,不擡了。連人嫌狗憎的都察院居然也一句話沒有。
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攝政王直接從丹墀往下走,鐵靴子一下一下敲著血色的硃砂,敲著命。官員們低著頭,他們能感覺到山呼海嘯生殺予奪的氣勢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被獵殺者盯住,發抖,不能動,烙在本能里的恐懼讓他們瑟瑟發抖。可是沒有人說話。
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沒過多久。背後門外的光忽閃一暗一明,攝政王離開了。
入夜,魯王府寂寂然。書房沒點燈,李奉恕坐在書房裡沒聲音,下人們呼吸都得含著半口氣兒。李奉恕看窗外,窗外一團暖暖的桔光顫顫巍巍理直氣壯地破開夜色,悠然飄過來。王修擎著燭台推門走進:「墨黑墨黑的,怎麼不點燈?」
他膠東腔又漏出來。進京之後王修官話操練不錯,偶有鬆懈。李奉恕一聽他冒膠東腔,心情稍好。王修把燭台放在李奉恕書案上。李奉恕坐著往後一仰,固執地縮進黑暗裡。書案上的蠟燭不著急,緩慢燃燒,撐起一團不大的溫暖的光,耐心等待。
王修想起在山東第一次見李奉恕。魯王沒從京城帶人,一應王府職務全部在山東選。王修有功名,年輕,長得好,稀里糊塗領了個儀賓。魯王到達那天大家都惴惴的,自從齊王一脈被廢成庶人遷入南京,山東好久沒什么正經的龍子鳳孫分封。新的魯王,不是當年太祖二十四分封王,儀仗卻一樣煊赫威風。跟個大屋子似的馬車裡下來一隻黑靴子,然後另一隻,接著黑底金銀織長袍的一角一盪,魯王殿下從幾層高的馬凳上走下來,王府里的人覺得陽光怎麼一暗——太高了。
一隻猛獸不動聲色的威風壓得一群兔子瑟瑟發抖。魯王殿下站在院子裡盯著磚縫裡掙命的小雜草,問,種什麼好活。
王修不知道哪裡來的神力,生讓他從人群外面擠到魯王面前,十分鏗鏘地回答:蔥吧。
其實王修也沒敢擡頭來著。
過了幾天,王修起夜,忽然看見火光,夜色里特別扎眼。他以為哪裡走了水,抓著腰帶跑過去,正看見一個人守著火盆準備燒紙。王修頭髮一豎:「你干什……」
那人擡頭,王修一愣。
好像是,魯王殿下。
王修連忙整裝:「殿下……這是何意?」
魯王把一疊紙錢扔進火盆,火苗掙扎兩下,給壓死了。魯王沉默,王修沉默。王修沒問,跪在另一旁:「一張一張來,慢慢燒,燒得久。您在心裡跟那邊說說話。」
魯王嗓子有點啞:「能聽到麼。」
王修很堅決:「能。」
魯王點頭。王修終予借著火光看清魯王長什麼樣。五官深刻,可是……還是個少年人。
王修一張一張地燒紙,嘴裡念著什麼經。魯王有鼻音:「燒給我娘,別念錯了。」
到底是剛剛離開爹娘……
王修對他笑:「好。」
夜色下一團桔色火光籠著兩個人,再容不下其他。
如同現在。
李奉恕和王修之間一團暖色的燭火。李奉恕仰在椅子上,看窗外。王修耐心等著,直到李奉恕開口:「在這兒等著我呢。」
王修沉默。
太廟之前,太廟之後,在這兒等攝政王呢。要麼依靠宗室,繼續一直以來分贓一樣地和總是瓜分大晏。要麼不管什麼山西陝西,不管饑民,誰讓他們倒霉投胎去那裡。至於文官們?內閣要給攝政王教訓,朝廷要給攝政王一個教訓,讓他清查稅務,讓他整頓海防,讓他查什麼開中帳收拾那麼多晉商!橫衝直撞在別人的利益上動刀子,黃緯是個例子,他自殺了。
眼下,攝政王四邊不靠。
李奉恕笑:「罵什么女真人。」
咱們大晏,連同仇敵愾都過不了一個月。
王修在他身邊半跪下,擡頭看李奉恕,兩隻眼睛盈盈映著燭火。陳駙馬家牽頭籌集的賑災糧往西北運是個難題,不知道讓誰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運到。遠水不救近渴,山西調糧去陝西是最好的辦法。李奉恕為了旱災雪災的事兒高燒不退嗓子爛得水都喝不進,王令出不了京城。
李奉恕手肘撐著扶手捏鼻樑。成廟曾經所說如驚雷在他耳邊轟鳴:
「內外連結,呼吸答應,盤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營,事圖顛倒,朋比為奸,恣行愈甚。使將朕孤立,無與而後快!」
許久,王修輕聲道:「殿下,你需要一個幫手。」
李奉恕在黑暗裡看他。
王修笑:「不是我。我能力不夠。我能當個刀筆謀士,我當不了謀臣,這中間是天塹。謀臣深諳規則,縱橫捭闔。」他覺得手上一緊,李奉恕攥他的手,非常不快。王修聲音里有笑意:「您知道我說的是誰了。」
太廟裡,何畹這隻老狐貍,叫李奉恕攝政王。粵王倒向宗室,朝廷不會支持粵王,皇權與朝廷是天生的對頭,只剩個魯王了……
李奉恕天性孤絕,有九死不低頭的傲氣。首輔,內閣,朝廷。粵王,宗室,封國。商人,賦稅,海防——
王修輕嘆:「我不願意承認,咱們倆剛到京城的時候,什麼都看不明白。當初太后的爹乞皇莊的摺子我還幫你批過,司禮監批過了內閣批過了我想著不是什麼大事兒。但凡有一個聰明人肯提醒提醒你,讓你往地圖上找找太后的爹乞的那個皇莊在哪兒,是不是戍衛軍駐地,你不就一路發現戍衛軍早被驅趕。那摺子簡簡單單幾個字,我卻沒看懂。」
王修站起來,彎腰摩挲李奉恕的胳膊。在山東時李奉恕生悶氣就愛蜷著,高大一個人找個小地方塞著誰也不理。王修漸漸掌握馴王的技巧,順毛摸即可。王修一邊摩挲攝政王殿下,一邊用膠東話輕聲細語: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麼?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麼?榮華富貴眼前事,傲甚麼?當官若不行方便,做甚麼?刀筆殺人終自殺,刁甚麼?舉頭三尺有神明,欺甚麼?人爭閒氣一場空,惱甚麼?人生何處不相逢,狠甚麼?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麼?」
李奉恕安靜半天,等王修嘟囔完了,冒一句:「這誰說的?」
王修輕笑:「陳眉公,《模世語》。」
「再念一遍。」
在王修輕輕的聲音里,李奉恕捂著眼睛,長長一吐氣。
李奉恕認輸了。
文官政治維護帝國運轉了三百年,它不是律法也不是舊例,它是骨骼。千瘡百孔破破爛爛卻支撐著大晏帝國站立行走。
內閣,六部,通政,都布按,州府縣,文官們為了自己和大晏不緊不慢地運作著。誰也破壞不了,誰也弄不明白。
李奉恕問王修:「我是誰啊。」
王修眼神溫柔堅定:「吾王。」
李奉恕太急了。他需要有個人好好引導他,而不是現在這樣四處拼殺,滿身是血,狼狽不堪。李奉恕夢見一隻巨獸困在籠子裡,求不得出路。那可能是大晏。那也可能是他自己。
「不要恨他們。他們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倚仗,是你的登雲梯。」
「那你呢。」
「我是魯王府的儀賓啊。」
攝政王直起身子,離開黑暗。王修看到燭火中李奉恕的臉,五官深刻,眼神深邃。
王修半跪下,聲音很輕,無比虔誠:「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