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4-09-14 15:27:32 作者: 蠍子蘭

  第40章

  鄔雙樨跟著關寧鐵騎返回遼東,鄔湘留在京城,他們父子甚至沒見上一面。丹陽將軍帶著少年得志的傳奇和無數幽怨閨思離開,茶館裡說的書又有了新篇。以前時興的是才子佳人,現在是白馬英俊少年將軍馳騁路過姑娘的繡樓,一槍挑了徐徐墜落的薰香四溢的帕子。

  沒辦法,被建州女真差點打進京城了,還是當兵的有點安全感。

  李在德抱著壺茶樂呵呵地跟著聽。他實在看不清人,很少去看戲,偶爾聽書。說書先生擺了個騎馬的姿勢,在李在德模糊的視野里忽然就成了鄔雙樨騎馬而來。說書先生形容那個將軍的樣子,臉怎麼樣,眼睛怎麼樣,鼻子怎麼樣,嘴怎麼樣。李在德越聽越樂,形容來形容去,哪有丹陽將軍真人好看。

  鄔雙樨跟他說過,在遼東一般不刮鬍子,鬍子拉碴的反而能保護面部,遼東的冬天的風是刀子。

  

  李在德美滋滋喝了口茶,想像一貫講究的鄔將軍現在是個什麼樣子。他沒見過鄔雙樨留鬍子,自己邊想邊樂。

  鄔雙樨正在和女真人苦戰。

  有些太小的戰役一般也不上報朝廷,但邊關的人實打實地用血肉搏殺。遼東苦寒,這幾年尤其冷,即使到了二月也呵氣成冰。鄔雙樨長槍上有血,凍得打滑,他往雪地里狠狠蹭手。

  方建殺了皮島總兵,皮島失守。本來是掐在黃台吉脖子上的要地,被黃台吉趁亂收去,幾乎算是打開了通往關內的大門。陽繼祖現在的計劃是,收回皮島,重新駐軍。

  遼東營寨被高第以堅壁清野為由拆得七七八八,陽繼祖一來就著手重建。山海關依舊雄峻,但所有人都很明智地並不提它。鄔湘與祖康舊部不得重用,鄔雙樨軍職被壓了兩級,與祖康「聽用」。原本前程輝煌的少年將軍如今什麼都不是,這落差足夠摔死人。鄔雙樨梗著一口氣不倒,今天是他回遼東的第一戰,他必須把父親丟掉的聖眷與鄔家的榮耀找回來,哪怕用命也在所不惜。

  皮島雖然是咽喉,本身卻寸草不生,以前皮島總兵為了鎮守皮島奪取物資,自己跟建州奴也沒差多少。建州雖然占了皮島,但是自己瀋陽饑荒嚴重,無力支持前方糧草。女真並沒有類似大晏王朝的糧草支持,搶也搶不了多少,所以皮島成了個雞肋。

  鄔雙樨任先鋒率兵突襲,女真且戰且退。酷寒之下雪地都凍硬了,鄔雙樨拖著槍鐵靴踏破厚厚的雪層,一臉一身的黑血,像一頭窮途末路不要命的獸。

  阿獾遠遠看了,忽然問了一句:

  那是誰。

  旁邊的人答,鄔雙樨。

  阿獾點點頭。

  鄔雙樨並不知道自己進入了別人的眼,殺瘋了。

  阿獾在高處看了半天,一揚手:撤兵!

  阿獾是努爾哈濟最愛的兒子,可惜大位沒爭過黃台吉。黃台吉發配他來守皮島,糧餉也不給。阿獾到底不是傻子,跟晏兵沒什麼好拼的,他必須保存實力,黃台吉虎視眈眈他的旗兵已經很久。

  血戰一天晏兵登上皮島,女真後退,鄔雙樨終於殺開一條生路讓後繼輜重部隊將大炮運上了皮島。血透重甲又結了冰,鄔雙樨全身麻木,甚至開始火辣辣地疼。腿部膝蓋下面已經沒了知覺,也許腳趾要凍掉了。

  血進了眼,他看什麼都是紅色的。白茫茫的大地被踩成了泥濘,成為血的沼澤。後繼部隊上來他的力氣就盡了,拄著槍一動不動。

  他看到遠處有隻呆愣愣的小狍子,睜著迷茫無辜的眼睛看著這一場廝殺。

  鄔雙樨做了個口形:快跑。

  他昏了過去。

  陽繼祖奪回皮島,面不見喜色。遼東問題比他預料得還要嚴重。派系林立暫且不提,方建被抓,關寧鐵騎士氣全無,十分消極。按照道理,遼東裝備遠勝關內,陽繼祖檢閱一番,火炮十之三四竟然是啞的。能奪回皮島,多半也是吃准女真人不想要皮島了。陽繼祖無法,只好上奏工部請求派人來遼東檢修火炮。

  天亮前王修總算讓李奉恕去眯一會兒。李奉恕脾氣其實不小,老李家從太祖起就全是暴烈脾氣。只是李奉恕特別能忍,不遷怒別人,就只能自己折自己。李奉恕挺聽王修的,平靜地閉著眼躺床上,也不知道睡沒睡著。

  起床吃早飯,王修發現李奉恕拿不了筷子了。

  李奉恕右手拖拖拉拉總算是長齊全,拿筷子拿筆沒什麼問題,就是有些抖,到底沒當回事,他又不繡花。結果早上李奉恕一拿筷子就掉一次,手指抽筋似的。

  李奉恕一摔筷子。王修連哄帶逼讓他喝了一碗白粥,一面派人去請鹿大夫。李奉恕蹙眉:「我不看他那個苦瓜臉。」

  「那就換小鹿大夫來。」

  李奉恕不煩小鹿大夫,由著王修去請。他命人把那棵翡翠蔥翻出來擺上,讓大承奉把無聊去廚房幫廚的翡翠師傅叫來和顏悅色表揚一番,勉勵他繼續勤奮雕琢,不要浪費自己的好天分。

  白天李奉恕沒去上朝,晚上何首輔來了。

  攝政王在書房裡見他,泡上最好的茶。

  李奉恕缺個謀臣。王修能當個謀士但他當不了謀臣。合格的文臣都得是從底層奮鬥上來,見慣了人心叵測爾虞我詐,心都是黑的髒的狠戾的,才能玩得起政治。

  可以信手玩弄人心的高手,為了自衛,自己是沒心的。

  也許某一天李奉恕也能蛻化到如此大殺四方的地步,那時候他會是個很合格的王,總領朝綱,攝政主事。

  王修站在書房外面低頭想了一會兒,走開了。

  書房內何首輔從茶聊到南方的氣候作物。李奉恕也不算是井底之蛙,和他聊得很愉快。他們很巧妙地繞過福建,說了說蠶絲水稻,又談到廣東市舶司。何首輔道:「當年鄭公下西洋何等壯舉,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李奉恕道:「鄭公倒是說過,國家富強,不能不顧海洋。財富來自海上,危險也來自海上。然而一旦他國之君奪得海洋,大晏危矣。」

  何首輔笑著朝李奉恕拱拱手:「下官告個罪,當初譖越逾禮,多得殿下寬容仁讓。然而下官卻是字字出自肺腑。」

  李奉恕道:「首輔為國為民,言重了。」

  何首輔倒真像個慈祥長者,笑呵呵地跟李奉恕推心置腹:「殿下自是看我們這幫老骨頭不知變通固步自封。卻不知道老臣們夙夜憂心,不過就是『太平』二字。鄭公七下西洋,宣了國威是不錯,可惜出多進少,七次下來拖得國庫空虛,民怨四起。大晏如今生存多賴耕種,農為國之本。當年越來越多的青壯出去『討海』,耕地多有荒蕪。然而討海所得多靠運氣,一批一批的人出去討海杳無音信,要麼傾家蕩產。朝廷體恤,才下了禁海令,以安民心。現在大晏災害頻發,本就缺糧,如果再來一次,田地無人耕種乃至荒蕪,人心潰散,怕是……」

  李奉恕嘆息:「孤何嘗不知。如今國內金銀皆缺,連銅幣都要不夠。孤夜讀唐史,唐代銅錢帶出境都是死罪,效果如何?安史之亂前便是錢荒,讀得孤汗流浹背,一夜輾轉,無法入睡。大晏貧銀貧銅,節流不用,不若開源?」

  何首輔道:「殿下所慮深遠。然而臣不得不說,以往朝貢『通商』,只出不進。要說『萬國來朝』,那時候朝廷為了湊夠屬國王公的金幣,不得已在湖廣開礦。動用五十五萬民夫,死者不計其數,殿下可知獲金多少?三十五兩。」

  李奉恕抿了口茶。

  「臣深知忠言逆耳,也多得殿下深明大義,臣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論先帝們的是非。這些小國不過是為利益計,名為『進貢』,實為吸血。大晏為了宣揚國威,動輒賞賜,不多計較,購買物產也是厚彼薄己。可是殿下,這些流出去的金銀,可都是民脂民膏,民生民血啊!」

  李奉恕似是被何畹一番慷慨激昂鎮住,看著他。

  何首輔嘆道:「臣失態。只是殿下要重開海禁,還要三思而行。再來朝貢貿易,恕臣直言,大晏只怕更艱難。」

  他到底上年紀了,說得臉上微微發紅,為了掩飾窘態,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李奉恕微微一笑:「何首輔所慮極是。我也想得偏了,眼下時局不安,禁海令仍然需要商榷。鄭公也說,海防安穩,國才安穩。」

  何首輔道:「若殿下真的對海防有興趣,不妨聽聽福建官兵如何說,這比錦繡文章實用。臣舉賢不避親,可舉寧一麟京。」

  李奉恕面有感動:「何首輔想得遠。再說朝貢海禁,孤現在顧不得。現在燃眉之急,便是西北的賑災糧。戶部演算,山西往陝西運是最便宜的,山西又要整治河防,糧食竟然運不過去。眼看餓殍一日多過一日,百姓可憐,孤心急如焚……」

  何首輔肅然:「殿下體恤百姓,臣等當然要為殿下分憂,義不容辭。山西或可有轉圜餘地,不如借晉商商會的糧道?」

  李奉恕眉頭一跳。

  何首輔嘆息:「殿下所慮臣都知道,臣斗膽這樣提出,無非也是想起法太祖的『開中法』。晉商輾轉西北,用他們的名義將官糧運往陝西,或可一試。」

  李奉恕似笑非笑:「就怕晉商轉臉就把官糧賣了。」

  何首輔點頭:「殿下憂心的有道理,自古商不可靠,所以只借他們的名義和糧道,官府自己出人出糧。」

  李奉恕道:「這是個辦法,明天著人御前廷議此事。」

  何畹聊了許久才走,王修這才出來,袖著手看何畹離開的背影。李奉恕還在書房裡坐著,王修伸頭看看,他並無要發怒的跡象。

  李奉恕道:「鬼鬼祟祟幹嘛呢。進來。」

  王修站得挺遠,眨巴眼睛看他。

  李奉恕疲憊至極:「告訴陳駙馬,開中帳,不用查了。」

  「老李……小鹿大夫今天還說你不能再生氣了。」

  李奉恕忽然就笑了。王修一恍惚,心想燈下觀老李……更英俊了。

  「好,我不生氣。過來。」

  王修賊頭賊腦覺得李奉恕的確沒有不開心,只好蹭過來。何首輔居然沒氣著李奉恕?

  「海防一事,何首輔舉薦福建福建都司斷事司斷事寧一麟上京來。我想著,聽聽也無妨。」

  王修飛快想這是個什麼官職。六品?六品能上京?

  「寧一麟是何首輔女婿。」

  王修有點吃驚。

  李奉恕仰臉看王修:「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確需要一個得力幫手,比如何畹,用利益綁也得把他跟我綁在一起。一根繩上的螞蚱,只有同心協力了。」

  老李你……真是簡單粗暴地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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