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24-09-14 15:27:02
作者: 蠍子蘭
第20章
換藥過後正是中午,禮數上必須留大夫的飯。鹿鳴也不推辭。王修幫他收拾大藥箱,忽然驚奇道:「小鹿大夫,你這瓶藥怕不是壞了?」
李奉恕看見王修手裡拿著個瓶子,裡面生滿了綠毛。鹿鳴趕緊接過:「王都事,這不是壞了,這是藥。」
王修道:「這是一瓶子漿糊吧,漿糊是容易生綠毛。你背著它做什麼?」
鹿鳴嘆了口氣。他細聲細氣解釋:「家父在邊關十數年,最感慨的就是外傷,作膿而潰者有時只能看著他活活腐爛,藥石無效。家父總結經驗,即便很小心地保持傷口乾淨,用陽水沖洗,用酒沖洗,有人依舊會腐潰,慘狀難以言表。他老人家一直致力在尋找什麼強力的去腐之藥,草植金石試過無數都不行。有一次我翻閒書,讀到一篇閒事。唐時裁縫劃傷手,就用打漿的漿糊生的霉斑綠毛抹傷口,既不會作膿更不會腐潰,傷口癒合也快。我想著,既然草植金石都不管用,何不找個新的東西。天生萬物自有其理,草可做藥,綠毛難道不能?」
王修聽得一愣一愣:「可這綠毛……不是壞了的東西才長?」
鹿鳴笑:「家父說的和王都事一樣,罵我異想天開拿病患當兒戲。但我覺得,草是哪裡長的?不過糞石腐屍,這可也是『壞』東西呢。不過我沒敢頂嘴。這幾罐綠霉,卻必須日日都背著,要不然要被家裡人清理掉的。」鹿鳴漸漸不拘謹了,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王修道:「說是這樣說,病患可不敢……」
鹿鳴道:「我在小家畜身上試過,每隻都挺好。」
王修道:「家畜與人畢竟有別……」
鹿鳴沉默一下,撩開了左胳膊上的袖子。左胳膊上有癒合的斑斑點點,還有一條比較大的未癒合的傷口,結痂情況良好。
李奉恕都吃一驚,王修恨不得自打嘴:「小鹿大夫,你這是何苦?」
鹿鳴道:「你們看,癒合得很好。醫生拿自己做試驗古來就有,神農嘗百草,我又為何不能試試綠毛毛?」隨即有些沮喪,「這霉斑我生了一大盆,刮下來煎水,則沒有效用。看來要生用。可是生用雜質過多,要找個法子澄清過濾。」
王修眼睛有點熱:「你傻不傻……」
鹿鳴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如果成了,那很好,解天下患者之苦原是我們做大夫的本分。如果不成,那也很好,這條路不通,給後來者做個警示。」
鹿鳴細細瘦瘦矮矮,說話底氣不足,聲音怯怯的。李奉恕聽在耳中,卻恍然如獅子吼。
送了鹿鳴,下午陳駙馬的哥哥陳春耘過來。陳春耘一點沒浪費時間,準備得相當充分,專揀航海中的趣事跟李奉恕講,講得李奉恕心情也好了許多。
陳春耘講了半天風土人物,活靈活現。李奉恕好奇如何在海中定位,陳春耘又講到過洋牽星術和地文航海術。過洋牽星乃是觀測星象定方位的技術。李奉恕道:「這個我倒是明白。比方北辰星。」
陳春耘笑道:「殿下說得極是。然而航海時,只有一個北辰星是不夠的。當年鄭公的船隊到達南邊晝夜對半之地,北辰星就看不見了。因此除了北辰星,我們還有華蓋星,燈籠骨星以及織女星。華蓋星和燈籠骨星尤為重要。」
陳春耘拿了一副牽星板給李奉恕演示如何用來通過星星測量人的方位。牽星人負責引航,熟練的牽星人目光測算與水浮針的精度所差無幾。
又講到地文航海術,什麼是「一更」,什麼是「上更」,什麼是「過更」。風也是有規律可循成為助力的,什麼時候刮東北風,什麼時候刮西南風,遙送當年鄭公船隊迎風破浪伏波穿濤去國萬里。
李奉恕聽著,幻想那時大晏海上的波瀾壯闊,心裡甚至也略激動。陳春耘講話自有一種魅力,聽者神思管不住地跟著他走。李奉恕心念一轉,笑了:「你專揀趣事說,怎麼航海如此容易?」
陳春耘道:「不敢欺瞞殿下。航海不易,航海大不易。天高海闊,死在海上連家鄉都不知道在哪個方向。但這不是原因,殿下。該走的路始終是要走的,我們不走,就會被別人占走。」
李奉恕蹙眉,他似乎聽到了耳熟的話。
陳春耘道:「我在廣州那麼多年,所見荷蘭紅夷英吉利西班牙生番,談起海外貿易,無不是眉飛色舞。海上諸地被開拓,占領,海上的船穿梭來往,海上的買賣日夜不停息,然而大晏呢?大晏呢?當年鄭公的輝煌為什麼一去而不復返?」
李奉恕道:「勞民傷財。」
陳春耘道:「那就讓它惠民生財!」
鏗鏘之音在書房裡迴旋。李奉恕道:「你如何保證呢?你如何向閣臣保證,如何向朝廷保證,如何向萬民保證?」
陳春耘道:「我保證不了,殿下。我什麼都保證不了。歐羅巴已經在墨加西亞開拓不少年,我們連航路都在摸索。我這幾年有意結交生番,套出不少風流水流規律。但我仍不能保證,能帶來多少利潤。」
李奉恕沉默。
陳春耘道:「殿下,我們晚了。」
李奉恕還是沒吭聲。
陳春耘急道:「殿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不試試怎麼知道?
李奉恕被這詰問激得眼前一眩。怎麼了,都怎麼了。一個兩個,急迫地,激憤地,慷慨激昂地問他,這些人怎麼了,大晏又怎麼了?街上五顏六色的穿著在李奉恕眼前攪成了個萬花筒,他似乎看到那些人一個個要改變,可不知道改什麼。大晏像頭強有力的獸類困在籠子裡咆哮怒吼,上躥下跳找出路。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試試怎麼知道?有股強悍的力量往前推李奉恕,哪怕前面是懸崖他都無法停下來。他聽見銀子碰撞清脆的聲音,像海浪,一浪一浪砸過來,砸翻了大晏,砸死了李家,他伸手想撈,右手上皮開肉綻的傷繃繃跳動,劇痛讓他發狂,他誰也救不了。
王修驚叫:「老李!」
李奉恕差點昏過去,他一直在持續地發低熱。他捏捏鼻樑,輕笑:「沒事,兩天沒睡而已。」
緩了緩,李奉恕對陳春耘道:「孤再想想,你……容孤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