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24-09-14 15:27:03
作者: 蠍子蘭
第21章
這幾天晚上,王修要麼在李奉恕屋裡坐著陪他,要麼在書房幫李奉恕整理摺子。一般來說攝政王批摺子就是走個過場,李奉恕平日裡還是看得很認真。這下受了傷,又是右手不能拿筆,王修就把每份摺子先看一遍,整理出摘要。他寫字整齊漂亮速度快,也要一宿不能睡。這還是託了當年太祖爺的福,要不是他老人家把池重朴給揍了,現在奏摺還得駢四儷六東拉西扯找不到重點,王修得瘋。
寫到快四更,王修打個哈欠,站起來活動一下腰和手。忽然見李奉恕舉著燭台推門進來,右胳膊下面夾著個披風。
王修急道:「大半夜的你幹什麼?小鹿大夫反覆叮囑不能見風,你沒聽見?」
李奉恕放下燭台,一指木椅:「坐。」
王修翻個白眼坐下,李奉恕用左手給他披上披風。
「你大半夜的,幹什麼不睡覺。」
王修隨手拿起本奏摺:「我知道你比較感興趣那部分,摘個重點讓你看看。就算攝政王批摺子是走過場,你也不能給他們糊弄了。」
李奉恕的眉眼在微微的燭光下竟然有些柔和。他低聲道:「睡吧。這幾天你也沒睡,大晚上的批摺子傷眼睛。」
王修樂道:「今天陳春耘沒弄個結果,你信不信陳冬儲明天就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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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疲憊地答道:「怎麼不信。」
王修笑一下:「今天你又沒進宮,我在殿上當值,禮部的楊文弱跟殿下請罪,和左都御史李至和又齜起來,咱們陛下左右看著找你。」
「我在能有什麼用,讓他們吵,反正一起丟人。」
「督察院人憎狗嫌,也不差這一著。就是終於揚眉吐氣一次,有點摟不住。」
王修站起,讓李奉恕坐下,他站在李奉恕的身後。以前一直看他那麼高,現在看他的背,忽然覺得心酸。
他只記得剛遇見李奉恕的時候,李奉恕還是個少年,那時候就挺高的。陪他種了六年蔥,天天陰著臉誰也不理,一個人伺候一堆蔥。
孤零零的。
王修嘆口氣。
第二天一早周烈閉關幾天寫完條陳出來了。他把條陳放在李奉恕案上,李奉恕苦笑:「你能不能給我點好消息?」
周烈沉默。
李奉恕仰天長嘆:「講。」
周烈道:「其他我不想多說,最大的問題,九邊一直不太平,西北民亂好幾次,我以為朝廷不管。這兩天翻卷宗才發現,民亂平定之後幾個月朝廷才知道。朝廷給回的答覆幾乎出不了京。殿下,我很奇怪,為什麼朝廷對於軍隊幾乎一無所知呢?」
李奉恕道:「爛透了?」
周烈沒回答。
李奉恕道:「你預備怎麼辦?」
周烈道:「我欲效法戚武毅公,南下義烏徵兵。」
李奉恕向下壓了壓嘴角,做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道我沒錢吧?」
周烈道:「殿下放心,具體我差不多有了想法,當年戚武毅也沒用公中支出。」
戚家軍是戚武毅的私兵,周烈是想弄個周家軍來啊。
「那……京畿戍衛呢?」
周烈欲言又止,最後冒一句:「不若改天請殿下親自去看看。」
攝政王用手指敲桌面,周烈正立,屋外風都靜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王修的笑聲清蕩蕩飄進來:「吃早飯吧,吃過早飯有力氣生氣。」
早飯也沒吃好,陳冬儲抱著一摞頂他下巴的帳本到王府。
李奉恕左手拿筷子七岔八岔正上火,一把扔了:「叫他去書房。還真是兄弟齊心!」
陳冬儲被攝政王塞進了戶部度支科,專管打算盤的。陳駙馬兢兢業業打了小半月的算盤,一早急著要求見攝政王。
李奉恕吊著一隻胳膊往書房走。北京城下小雪,地上薄薄一層霜也似的。他吐了口白霧,平白有種自己是吞雲吐霧無所不能的神仙的錯覺。早生了地龍,還是覺得冷。書房裡加了熏籠,依舊冷到骨頭縫裡。
陳冬儲早等在那裡。他腳邊放著一大撂帳本,難為他怎麼抱來的。
李奉恕坐下,漫不經心道:「你今天不點卯?」
陳冬儲道:「任務完成了,點什麼卯。」
「什麼結論?」
陳冬儲踢踢帳本:「在這裡。」
李奉恕道:「這是你看的,不是我看的。」
陳冬儲道:「殿下,我只是讓你看看這個的厚度。這些,全是虧空。」
李奉恕半天沒說話。
陳冬儲兩隻眼睛下面吊著黑影,困得眼球纏血絲。他有點忘了「不能廢」的禮數,心裡油煎,頭上冒火:「殿下,您讓臣查帳這些日子,臣沒有一天晚上睡好的。這些豈能是觸目驚心可形容的?」
李奉恕沉默。
陳冬儲道:「殿下,如果您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虧空,帝國連年的稅收都去了哪裡,臣可以跟您講講。在這之前,臣請您別治臣的罪。」
李奉恕略略點頭。
陳冬儲道:「我鄰居有個人,伺候他的人特別多,連雞`巴都有人幫他托著。他很沾沾自喜,『看!我連雞`巴都有人幫我伺候著!』」
李奉恕冷冷地看著他:「粗鄙。」
陳冬儲道:「殿下,大晏不產銀您是知道的,大晏甚至連銅都不夠!為什麼白銀成了大晏的官錢呢?」
李奉恕答不上來。
陳冬儲道:「大晏的白銀絕大多數從海外而來。倭島三佛齊馬六甲蘇門答臘,源源不斷。除了倭島正在內戰與我朝幾無貿易,其他地方也不產白銀,白銀是從南墨加西亞來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澳門被大晏打得稀爛,只好和大晏做生意。殊不知他們在海上橫行了多久,掠得的白銀全部流入大晏。看似大晏是莊家,可白銀的源頭在他們手裡。他們手裡白銀多大晏就用白銀,哪天他們手裡銅錢多,大晏用銅錢嗎?到時候白銀和銅錢之間天差地別的差價全是從大晏身上挖肉了。這和一個男人的雞`巴被別人拽著有什麼區別?」
李奉恕道:「放肆。不用銀,用什麼?太祖時期倒是要發銀票,結果呢?」
陳冬儲端端正正跪下,嚴肅道:「殿下,太祖他老人家是對的。第一是白銀不易於攜帶,再一個,不說白銀和銀票能換來的東西,白銀本身是白銀,寶鈔本身它就是一張紙啊!」
李奉恕微微一愣。
陳冬儲微微喘氣:「殿下恕罪,臣一著急便語無倫次。不說太祖時期嚴厲禁止白銀流通,上溯幾朝都是不用白銀的多。唐代不准用白銀,甚至銅錢都鬧過錢荒,帶銅錢多了離開大唐都是死罪。太祖他老人家其實極為英明,嚴厲禁止用白銀,但禁止不了。白銀占據中原的力量豈止是江浙做遠洋外貿的商人單獨能驅動的。這其中,我不用多說找死,您是都明白的。現下稅法,固定一部分要用銀子。說到銀子,又要扯到成色生熟的問題。這些都不算,還有個私藏白銀的問題。殿下您比我清楚,當年劉謹抄家弄出多少來?黃金兩千九百一十七萬兩,白銀五千萬餘量。臣斗膽問一句,朝廷南大倉一年收銀多少兩?」
李奉恕道:「……四百萬兩。」
陳冬儲道:「政事上的事臣就不跟您賣弄了,您比戶部的尚書都明白怎麼回事,為什麼連年反賊越來越多。臣來這裡是想跟您說,現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類生番縮在澳門老老實實,如果他們豁得出去用南墨加西亞的白銀和大晏的白銀對沖,您說誰會輸?」
李奉恕忽然覺得熱,到處都是烈烈的火焰。
陳冬儲道:「不費一兵一卒。」
李奉恕問了個蠢問題:「孤強制禁白銀,改用其他呢?」
陳冬儲頓了頓,咬牙道:「殿下,您做不到。」
李奉恕凝視著炭火盆,微微蹙眉,不知道想什麼。陳冬儲就跪著,直挺挺。
「我第一次聽到這番話。想必明白這一點的不只你,只有你敢當出頭的椽子罷了。」
陳冬儲道:「我哥曾經跟我說過,大晏每年都死人,大晏之前的朝代也每年都死人。意外,貧病,自殺,死了那麼多人被後人記住的只有史書上那幾個。反正人總是要死,為什麼非要默默無聞地死掉?」
李奉恕看了一眼陳冬儲:「你哥想上史冊。」
陳冬儲道:「我也想。有人好利,有人好權,我們好名。」
李奉恕的手指在案上一點,一點。陳冬儲閉著眼睛,非常安靜。
李奉恕沉聲道:「關於白銀作為官錢的問題,你有沒有解決方案。」
陳冬儲道:「白銀已經勢不可擋,無人能改。我們能做的只有引到市面務必使白銀平衡。我曾經研究過前朝的銀票紙鈔和太祖寶鈔之間的差別。臣發現一個問題,當年前朝發行的紙鈔面值和他們的黃金儲量是等值的。也就是說,紙鈔代表著黃金。太祖寶鈔就猶如無根之草,並無真憑實據,只是強制規定一張紙能換多少東西。這樣百姓自然不願意,在市面上根本用不開。現在也是,規定黃金做本,流通的卻是白銀,結算時亂七八糟。若是能向前朝學習,或能解解燃眉之急。」
李奉恕道:「終歸還是要爭取更多的白銀是吧。」
陳冬儲沒有說話。
李奉恕忽然舉起左手,像是在試探風向一般。陳冬儲看了半天,忍不住問道:「殿下?」
李奉恕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你有沒有感覺到一種力量。」
陳冬儲不解。
李奉恕笑起來:「我一直覺得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往前推我,推大晏,一直往前,想停都停不下來。不論前方是懸崖還是牆壁,都停不下來。」
陳冬儲張了張嘴。
李奉恕道:「我這幾天一直在看《農政全書》。徐文定公說種菜,擇種為第一義。每一代留出的種子,或淘汰,或導擇,簸揚篩選,優者種植蘩焉,劣者丟棄無蹤,代代下來,產量才會高。大晏取代前朝,你說算不算大晏是優者,而前朝是淘汰的?這樣說來,那許多朝代更疊,難道都是優劣淘汰的結果?那又是誰來淘汰導擇呢?」
陳冬儲冷汗都下來了,他以為《農政全書》就是教種地的而已:「臣……不通農事……」
李奉恕道:「這股力量越來越大了。找不到來處,找不到去處,無法抵抗。你說大晏,會被淘汰麼?」
陳冬儲答不上來。他鼓了幾天的勇氣已經全部炸完,他想起來自己無狀,低頭羞愧不能說話。
李奉恕長出一口氣,吐了沉積的濁氣:「回去告訴你哥,開始準備吧。先別高興太早,接下來有很多麻煩。」
李奉恕試著握了一下右手,血痂干在繃帶上。能握手心裡的,除了自己的血,竟然沒有別的了。這回看一看,攝政王的權力,到底有多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