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24-09-14 15:26:51
作者: 蠍子蘭
第12章
周烈這幾天巡視京營及周邊駐軍,整理個條陳直接給李奉恕,所以不在家。王修工部戶部沒事都轉轉,給攝政王帶來一個壞消息:財政赤字,赤到淌血。
戶部走明帳白紙黑字虧空逐年累計到千萬兩。今年是天承六年,成廟的啟陵加緊修繕,各處土木人工隨葬花費沒有匯總,估計又是個天文數字。歷年的遠洋貿易導致折色白銀逐漸取代本色貨物,銀兩成為官方硬通貨幣。
倒霉的是,大晏不產這玩意兒。
天承五年成帝還在時市舶司就報告過往來船隻正在迅速減少。往年供不應求的茶葉絲綢瓷器在泰西竟然銷路下降。大晏的白銀供應地倭國自己內亂打得不可開交,飯都吃不上哪還顧得上貿易之事。白銀的缺乏導致市面驟然緊縮,本來就窮的大晏朝廷就更窮了。
窮,窮,窮。
沒錢,沒錢,沒錢。
銀子,銀子,銀子。
攝政王腦袋裡一根筋繃繃跳,在他耳邊又唱又扭:窮鬼窮鬼窮那個鬼~~~
「廣州市舶司只是統計晏貨沒有銷路往來船隻不停減少,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修道:「似乎形勢不可逆轉。」
攝政王道:「你有錢沒,借我點?」
王修從懷裡摸出大錢一枚,坦然地放在攝政王面前。
李奉恕拈起大錢,還有王修的體溫,也不知道摩挲了多久。他笑道:「謝了。」
這邊攝政王想銀子想得發瘋,那邊皇室又鬧個好戲。
北京人民的福利之一,皇家的唱念做打比戲園子裡的格外好看一些些。
景帝最小的妹妹,李奉恪和李奉恕的小姑姑壽陽公主的駙馬被打了。
起因很搞笑,公主府里宮中給配的老宮女在府中偷東西被駙馬陳冬儲抓個正著,鬧起來了。這老宮女是公主府管家婆的親信,管家婆認為這是駙馬對她在府中權威的挑釁,因此和公主府大承奉一起把駙馬給打了出去。壽陽公主剛十九,和駙馬感情一直很好,看著自己丈夫被自己的「僕人」們用大棍打出大門竟然阻止不了。
壽陽公主悲憤地進宮跟劉太妃告狀,可惜懷著孩子,挺著大肚子實在走不快,管家婆趕在她前面跑到劉太妃那裡,添油加醋淫言穢語地跟劉太妃說陳駙馬和壽陽公主不知節制沒有羞恥。等壽陽公主進宮了,劉太妃根本不見她,命宮人傳話呵斥她既然貴為人母就要知矜持二字如何寫。
平日裡公主見駙馬都得管家婆批准。壽陽剛成親時在宮中派的婢女身上攏共使了千餘銀子才能和駙馬日日見面,鬧了這齣銀子也不好使了,壽陽徹底見不到自己的丈夫。
雖然大晏的皇親國戚算不上什麼東西,駙馬在公主府里比那群婆子閹人地位還低,也沒到隨便給人打的份兒上。陳冬儲咽不下這口氣,上書給皇帝。摺子還沒到皇帝手裡呢一群內侍把陳冬儲堵在內庭打得披頭散髮一身是血,車被打爛,馬被打死,陳冬儲一瘸一拐走回了自己父母家。全北京都看見了。
壽陽終於崩潰了。一個公主徹底豁出去的後果是可怕的,她拎著根木棍追著管家婆劈頭蓋臉地打,尖叫著既然活不了那就一起去死,死了跟宣廟說說都是誰害死他外孫的。管家婆上了年紀,在公主府好吃好喝養尊處優慣了,肚子碩大,勉強跑出公主府就被壽陽一棍子敲昏在大門口。府里其他僕人嚇得沒了威風,又跪又磕頭。駙馬能打公主可不能碰,把壽陽搞流產了等著被殺九族吧。壽陽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拄著棍子,殺氣騰騰地冷笑一聲,轉身就往皇宮走,進宮請罪去了。
攝政王表示:哦。
李奉恕練長槍,劈山開石破風之勢看得劉奉承心驚膽戰。王修看出李奉恕壓根不想管,忽然道:「老李,你知道陳家是幹嘛的?」
能選上駙馬的要麼平民要麼低級官吏,老陳家能幹嘛。
王修道:「陳冬儲祖上跟著鄭公一起下西洋的。他爺爺陳安先是積年老水手,他爹陳善年也一直跑遠洋。他哥陳春耘在廣州市舶司當了個小吏兼舌人,通泰西幾國語言。你說……」
李奉恕把長槍往兵蘭里一插,打量王修。王修一對圓眼睛精光四射,灼灼有神。
李奉恕一拍手,扛起王修:「備馬車,收拾一些禮物,送陳駙馬那裡。」
王修嚇得扒住李奉恕的背,擡頭大叫:「千萬別拿蔥!」
壽陽公主是李奉恕的姑姑,李奉恕壓根沒什麼印象。王修跟李奉恕解釋他爺爺宣廟的幾個女兒。和政公主綏安公主當年出嫁賄賂宮人使的銀子上萬,壽陽公主總共使錢沒過兩千,壽陽公主駙馬就格外受氣,被宮人欺負死也活該。李奉恕聽王修叨叨:「你都哪兒打聽來的?」
王修心酸:「你還沒壽陽公主有錢呢。啥時候讓小花從山東送東西來啊?」
李奉恕心裡打個突,怎麼又扯到他自己了:「暫時不讓小花來——你別這麼叫人家,好歹是個武官。」
馬車追上壽陽公主,她正在半道上,沒人敢攔她。這個小姑姑瘦瘦小小濃眉大眼,老李家標誌性的黑,當街橫棍頗有太祖的風采。壽陽一看是攝政王,呵呵一聲道:「好侄子,你姑姑我去找死,你要不要跟著一起來?」
李奉恕連忙一揖:「小姑姑,侄子來晚了。」
壽陽道:「可是來晚了,你姑父快給人打死了。」
壽陽明顯是氣糊塗了,平時的積鬱積怨一旦爆發沖昏了頭腦。李奉恕也沒計較,看壽陽臉色發白,叫魯王府的僕人趕緊攙上馬車,叫府里的大夫看一看。
陳冬儲一家祖籍直隸,當年陳家祖先被鄭公選上一直跟著他下西洋,陳家就開始了數代跑遠洋的營生。大部分是跟著官辦,後來也有點接著官辦跑私活的意思。在北京算是個不起眼的「殷實人家」而已,內里有多少錢,誰也不知道。
陳家院子門臉不高,小門小戶很低調。門子一看是攝政王的名刺,裡面轟隆一響,接著陳安先領著一群人西里呼嚕打開正門跪迎攝政王和壽陽公主。
李奉恕連忙把老頭扶起來,說了點場面話。壽陽小心翼翼下車,扶著肚子問:「爺爺,冬官呢?」
陳安先抖抖白鬍子:「……在屋裡躺著,公主。」
壽陽急得往屋裡走,王修扶著陳安先,李奉恕怕壽陽絆倒,架著她低聲道:「小姑姑慢點,小姑姑慢點。」
大晏挑駙馬,頭一個要緊的就是長相,「俱選庶民子貌美者」。陳冬儲躺在床上,即便鼻青臉腫,整個人都跟發亮似的。他一看壽陽來了,連忙要起來行禮,壽陽眼圈一紅,哽咽道:「躺著吧你,天天淨那些虛的。」
李奉恕跟在後面進來的,陳冬儲沒見過他,疑惑地看壽陽。李奉恕笑道:「姑父。」壽陽破涕為笑,陳冬儲頭髮倏地立了起來。這麼大個侄子,特麼不是攝政王是誰!
他滾下地要行禮,滿口道:「當不得當不得,殿下折死我了!」
李奉恕嚇一跳,連忙上去扶他,連聲道:「卿身上有傷,不必如此。」
陳冬儲家幾輩子跑遠洋,一直想培養個讀書人。陳冬儲讀書讀得有點傻,義正詞嚴道:「禮不可廢!」
然後正正經經對著攝政王彎腰長揖。
難為他一身內傷彎得下腰去。
壽陽長在深宮,她當然不蠢。氣勁過去了,她笑道:「我去看看爺爺奶奶,這一回都是我的罪過,他們二老受驚了。」
壽陽走了之後,陳駙馬怯怯地看著攝政王。李奉恕長得比較凶,面無表情都跟在生氣似的。他只能儘量和顏悅色:「我皇家竟然出了此等事情,定當徹查,給駙馬一個交代。」
陳駙馬還是怯怯地看著他。
李奉恕實在忍不住,也不講廢話了,開門見山道:「我找你有事。我有問題問你。」
陳冬儲忽然出了口氣似的,恭敬道:「卑職不敢藏私,殿下您問。」
李奉恕道:「市舶司報商船年年減少,茶葉絲綢瓷器沒有銷路。你家歷來跑遠洋,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陳冬儲道:「殿下既然不恥下問,我也不說應付的套話。我家祖上自跟著鄭公看到世界,閱歷不敢談,經歷倒是真有。殿下是來問,白銀減少,市面緊縮吧?」
李奉恕道:「正是如此。」
陳冬儲道:「我大晏雖然以金為本,但是流通的都是銀。大晏地大物博,不知為何不怎麼產銀,所以銀子大部分是從倭國和歐羅巴來的,可否?」
李奉恕看王修一眼:「正是。」
「殿下有所不知,歐羅巴的銀子,也不見得就是自己產的。大晏之東有一大東洋,大東洋那邊是南北墨加西亞。墨加西亞有一地名曰金加西蠟,專產白銀,大約如煤之於晉地。」
李奉恕震驚:「我竟然全不知道!」
陳冬儲道:「歐羅巴西班牙葡萄牙攫取墨加西亞白銀已有數十年。最近幾年西班牙與葡萄牙開戰,互相封鎖,均不讓對方船隻到達墨加西亞收白銀,因此歐羅巴自己白銀也驟縮。最關鍵是,如今氣候反常,冬天大寒夏天大旱,大晏諸多地方顆粒無收,實際歐羅巴也是一樣,他們的農耕,大約本要比大晏艱難。吃不上飯了,大晏的茶葉絲綢和瓷器,又有什麼用呢。」
李奉恕道:「滿朝文武,從來沒人講過這些。」
陳冬儲漠然。鄭公的海圖日誌都被燒了,只說是勞民傷財,鄭公下西洋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驕奢淫逸罷了。說這些幹什麼?說這些有啥用?
李奉恕拍拍陳冬儲的肩,起身告辭。陳冬儲的話不知道準備了多久。李奉恕不討厭有心機的人,聰明人應該人人都愛,尤其忠心的聰明人。
第二天,攝政王正式召見駙馬陳冬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