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24-09-14 15:26:50
作者: 蠍子蘭
第11章
攝政王在干清宮靠著先帝的棺木睡了一個白天。干清宮負責灑掃的宮女沒有一個敢出聲的,默默走人了。
期間皇帝來過一次。雖然成廟停靈在干清宮正殿,皇帝的居住地理論上還應該是干清宮。因此每天皇帝早上起床之後晚上上床之前到干清宮點個卯,正撞上睡著的攝政王。
皇帝默默地沖靈柩一行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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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從上午睡到傍黑天,竟然比在魯王府睡得還舒服。他抱著頭盔迷迷瞪瞪地伸了個懶腰,這棺材木料太硬,他脖子疼。
富太監悄無聲息地站在他不遠處,手裡捧著杯茶,笑眯眯地恭候他醒來。周圍也沒有閒雜人等,安靜得很。攝政王很滿意。
攝政王接過富太監手裡的茶,溫度竟然剛剛好。他略略驚奇,看著這個一直不卑不亢,把伺候人當藝術的司禮太監。
「你叫富,富什麼?」
「回殿下,下仆富鑒之。」
……好名字。李奉恕喝了茶,給他茶杯:「你是學官還是內書房出來的?」
富太監笑容可掬:「殿下,下仆打小就被賣進宮,沒進過內書房。」
李奉恕一挑眉,原來如此,他看著富太監面善,可不是麼。富太監前任的司禮太監是葉靜,皇宮有時會召固定名額自願淨身的儒生進宮給宮女上課,叫學官。葉靜就是學官。李奉恕見過葉靜,斯斯文文,白白淨淨,還是有功名的。也不知道他為啥想不開要淨身進宮。葉靜被閹之後還是以讀書人自居,和文臣,尤其是和涇陽黨走得極盡。葉靜倒真是個好人,真抓實幹心思磊落同情讀書人。不過這樣一來就不是好太監了。成帝雷厲風行地收拾了涇陽黨之後,葉靜自然也完了。
涇陽書院的人一般不自稱什麼什麼黨,君子不黨。但是把一切反對他們的人全部劃成閹黨,意思是都是些閹人內侍的走狗。當年戚武毅公也是被算成閹黨的。也不知道這幫人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閹人可惡,可閹人完全依附皇權生存。和閹人有來往的一律算閹黨,皇帝也是閹黨?
葉靜死以後富內侍接任,前車之鑑,富太監夾著尾巴做人。李奉恕心裡一動,隨口問道:「我哥在時,有沒有說過什麼。」
富太監道:「先帝在時,經常說太宗皇帝的『天子守國門』來著。」
李奉恕道:「那他……過得好麼?」
富太監笑道:「殿下,好是什麼樣,壞是什麼樣?」
李奉恕沒再說話。他活動了一下胳膊腿,準備回府接著睡。富太監又道:「殿下,您去太和殿看看?今天上朝各位大臣都不痛快,陛下也沒有決斷。」
李奉恕道:「又為了什麼?」
富太監道:「遼東的方經略的事。年年上百萬兩銀子給關寧軍,現在連個響都聽不見。」
女真部現在自立後金,也是有皇帝的。什麼想法很明白。其實和大晏已經大大小小打了幾十年,只不過大晏是個太嚇人的龐然大物,很多規模小點的戰爭從邊境傳到中原可能幾年也過去了。除非是當年也先抓著英宗直接進北京,兵臨城下。
姓方的這個人成帝斥責他言不務實誇大其詞,邊軍將領奇缺之際又沒人頂替他。李奉恕也問過周烈這個人怎麼樣。周烈雖然總領九邊,主要還是在西北。東北那一帶坐擁山海關,一般由文官直接轄制,並不聽他的。因此也不好多說,只說方經略非常有「主意」。
李奉恕走出干清宮,溜達著來到太和殿。這是早朝壓根沒散,吵到下午。周烈人不在朝堂上,他的追隨者還是有些的,又在說軍餉邊費問題。李奉恕走進來,眾臣沖他一揖,他擺擺手免了。
關於遼東,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前經略王茂珍的方略。暫緩擴軍,裁撤官員,拉攏蒙古,退守山海關,同時徵收遼東商稅礦稅,減輕朝廷負擔,如果女真有意講和,也可以試試。但這是少數人,而且多是低級官員。另一派是現任遼東經略方建的方略,堅決不退兵,死守川寧川錦,不丟一寸疆土,修山海關到川寧到川錦四百里防線,這是多數派,集中在高層官員。
李奉恕道:「王茂珍當初給先帝的摺子我看了。他要屯田關內,修八里舖包住山海關,一共預算九十八萬兩。我看還是可行的。」
有臣出列,恭敬道:「先帝在時,也爭議過此事。其他尚可,惟退守不可行。太祖憲法,保有疆土,不失一地,太宗亦說,『大晏漢家絕不與胡虜低頭議和,做那趙老九的勾當。』這事便沒再提過。」
李奉恕一看這人,吏部右侍郎林軒。李奉恕和氣道:「卿的話有理。方經略經營遼東這許多年,成效又如何呢?」
林軒道:「方經略心思周密,四百里防線使胡虜不敢南下。」
李奉恕道:「朝廷去年一年撥給方經略多少經費?」
林軒道:「四百萬兩。」
李奉恕微微一笑:「卿可知有個地方,叫薊鎮?」
薊鎮剛被女真搶了。不,應該是又被女真搶了。女真比當年韃靼聰明一些,韃靼燒殺搶一起上,猶如蝗蟲過境。女真一般不殺人,搶過東西就走,留下人繼續生產勞動創造財富他們再來搶。
臣子們面面相覷,薊鎮還真在四百里防線裡面。但薊鎮只是個小地方,又沒死人,戰事奏報也通常一筆帶過,內閣那麼多人每天審閱都不一定顧得上,小山似的摺子里李奉恕竟然能把薊鎮給撿出來。
多虧了王修。王修天生拿著筆桿子,一目十行,春秋筆法騙不了他,上報的箇中把戲一眼看穿,一條一條撿重點給李奉恕說。李奉恕是真的誰都不信,除了王修。他坐著,陪王修點燈熬油,翻閱卷宗。王修搦筆狂寫,字體飄逸流暢,李奉恕冒一句,弓馬功夫和筆墨功夫,缺一不可。這一下,攝政王明察秋毫,真有些唬住人。
「諸位卿家給我說說,川寧川錦哪個在南哪個在北?薊鎮在山海關哪個方向?遼東山海關內我大晏人口有多少?」
剛才大聲嚷嚷鐵血保國的忽然沒聲了。早朝四品往上才能上朝,各個大員們都是國家棟樑,滿腹經綸口吐蓮花,道理綱常無人能及。遼東不能丟,遼東寸土不能失,遼東對上生番蠻族居然不能雖遠必殺,大晏顏面祖宗顏面比天大。
可是誰知道遼東有多少耕田多少人呢。
何首輔忽然道:「殿下,遼東土地沃野千里,太祖年間為了安撫邊民主張遼東輕徭薄役。說來,遼東耕民倒不純是漢民。韃靼,女真,甚至朝鮮都有來歸者。凡入關安穩種田度日者一律視作大晏子民。景廟時曾經釐清九邊,遼東一地耕民九十萬餘人,稅款本色一百二十萬石,折色三十六萬兩。」
李奉恕點點頭。
皇帝一直坐在龍椅上,兩隻小腳搓來搓去。忽然他帶著哭腔說了一句:「叔叔,我憋不住了。」
群臣沒明白,李奉恕跳起架著皇帝的腋下把他拎起來,有水往下滴答。
今日當值的內侍是張司印,連忙要去接皇帝。李奉恕讓他快回去找褲子,自己就這麼舉著滴答水的皇帝從丹墀下來快步往外走。走了又轉身,皇帝的尿在透亮的青磚上劃了條線——
「諸位都是為了大晏,吵歸吵,莫要傷了和氣。遼東之事宜決不宜拖,煩勞諸位弄出個章程來。孤著人給諸位搬座斟茶。」
諸位大臣只能說不敢不敢謝攝政王殿下。
攝政王擎著皇帝小跑,皇帝難得和塔一樣的攝政王同一高度,忽然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咯咯笑起來。
笑了半天,冒了一句:「那些官兒,不是巴不得不花錢,為啥不花九十八,要花四百?」
李奉恕看他一眼,回答:「那四百萬兩是大晏的,那九十八萬兩是他們家的。」
皇帝張張小嘴,奶聲奶氣道:「礦稅商稅,國之殤,朕之殤!」
李奉恕吃驚:「陛下,這誰教你的?」
皇帝老氣橫秋地嘟著小肥臉:「爹爹說的。爹爹問我怎麼辦。」
李奉恕頓了頓,心裡微微泛酸。成帝以前和個稚子喃喃低語。皇帝嘆氣:「怎麼辦呢。」
已經到了皇帝現居的養心殿。張司印把皇帝接過去,進屋換褲子換袍子去了。丁點大個東西也穿道袍,和個小老頭似的。
李奉恕似乎聽見死了的成帝跟他嘆氣:
國稅,國殤!
遼東已經尾大不掉,投入的錢沒有響只能接著往下投,從虧到更虧。王茂珍當年看遼東一帶礦藏豐富要開礦稅加商稅自行籌集軍餉。當年的高首輔差點就跟成帝撞柱死諫了。高首輔寫《上罷商稅揭》,後來的李首輔寫《請停礦稅疏》,指責皇家安忍加派小民?
高首輔家裡三百畝田,親爺爺是放貸的,親爹是官商。李首輔河北人,家裡開礦的,已經開到遼東去了。
現任何首輔,何首輔家裡幹嘛的來著。
哦,有一點,反對一切稅法的人大多都是涇陽黨,他們倒團結。
李奉恕往回走,他沒有詔令進入內宮是不對的,今兒闖進皇宮在干清宮睡著了又一路舉著皇帝奔養心殿,明天一定會被參。
參就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