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4-09-14 15:26:43
作者: 蠍子蘭
第5章
這頓飯從下午吃到晚上。王修拼著撐死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抱著肚子不會動了。李奉恕沒怎麼吃,喝得有點多。這一桌吃了三兩,王修還想把殘羹剩湯打包。李奉恕扯著他往家走,兩個人像是尋常的醉漢踉踉蹌蹌的。
看來他是夠低調,京城裡傳得宛如董卓再生的攝政王竟然沒啥人認識。還好京城不搞宵禁,兩人互相攙著搖搖晃晃地溜達。
溜達一會兒王修眼尖,忽然道:「那個不是周烈?」
李奉恕眯眼,不遠處犄角的餛飩攤上坐個人。背對著他們,高大的個子在昏暗的小攤燈籠光里縮著。餛飩是個好東西,一大碗熱湯。雖然實料不一定多,但即便是熱水喝了也能禦寒。
李奉恕上前拍周烈。周烈回頭看他,笑笑。手裡捧著一碗清湯。餛飩都吃了,湯也得喝了。
李奉恕道:「去我家吧。」
周烈一揚眉:「你家在哪兒?」
李奉恕道:「不遠。去一趟吧。我請你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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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作證一般點頭:「他家的確不遠。而且他很有錢。」
周烈抿了一下嘴:「你真有意思。也不問我是什麼人。」
李奉恕道:「我知道,你是昭武將軍。」
周烈道:「我惹了很大的麻煩。你離我遠點。」
李奉恕道:「我幫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自保。」
王修又作證一般點頭。
周烈打量李奉恕,仿佛在慢慢回想自己認不認識他。確實不認識。他很多年沒有來過京城,八成成帝的鬼混飄在他眼前他都認不出來。
軍官地位很低,因為他們似乎隨時都能造反,可是真造反的軍官寥寥無幾。
周烈摸出幾個銅子給了餛飩攤老闆。他站起來,笑道:「行。你有錢就行。我食量大,怕吃死你。」
他也的確是餓了。餛飩灌個水飽,很快就沒有了。三個人穿過燈火輝煌的夜市,一路往西走。越來越西,巍峨高大的宅第耀武揚威地盤踞在京城的西邊,像是一群龐大的野獸,一幢比一幢危險。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周烈統共沒來京城幾次,東西兩地更沒怎麼涉足過。他蹙著眉,四處張望。
王修道:「我們是人販子也不賣你,誰買啊?」
李奉恕咳嗽一聲。王修曾經很長時間處在一種「活不下去大不了馬上就死」的狀態,所以人生觀一向很散漫隨意,聖人言都救不回來。他不怕攝政王,也不怕給他穿小鞋的同僚,更不會怕一身血氣實打實手上有人命的周烈。在山東的時候李奉恕撞見過王修光著屁股往頭上倒井水沖涼,整個人白白一長條。平時穿上衣服人模人樣的,脫了衣服兩排肋條。那時李奉恕第一次見如此骨感的人,嚇了一跳。王修大約整個人都被餓怕了,和他窩在王府吃了六年愣屯不下膘——李奉恕心裡一酸對王修就格外寬容。飢餓就是如此直白地勾起人同情心的由頭。要是王修是那種對花流淚對月吐血的,李奉恕倒不會多看他一眼。癆病傳染。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別介意。他嘴上從來沒有把門的。」
周烈嘆氣:「實在是沒來過這裡,白天來還能看看景。晚上來可惜了。」
晚上不開正門,大承奉率領幾個僕從一路挑著大燈籠等在側門。周烈擡頭看了看那高聳的大門,上面有個牌匾,簡單寫了一個字:
魯。
他轉過頭看李奉恕,李奉恕並沒有看他,撩起前襟擡腿進去了。王修很實在地說:「他就是攝政王。」然後學李奉恕,豪氣地拍周烈。
周烈收了笑,默默不做聲。李奉恕也並不在意的樣子。周烈一進大門就聞到股熟悉的味道。
蔥?
他眯著眼逡巡一圈,發現的確是蔥。到處都是蔥,一堆一堆,一捆一捆。他震驚,他沒想到攝政王府裡面居然是這樣的。大承奉也沒料到王爺還帶了人進來,滿地的蔥讓他發窘。
「廚房有肉沒。」
「有……有。醬好的牛肉,預備明天冷透了切片拌蔥。」
「都拿來。蔥姜蒜切絲,順便做點蔥湯。」
「……是。」
大承奉領命去了,僕從們依舊眼觀鼻鼻觀心當燈柱子。蔥湯是攝政王發明的,把蔥細細切末,炒茶似的炒,炒脆了和上鹽起出來晾著。等想喝了燒一鍋開水,挖兩勺子「蔥茶」,再根據個人口味撒點香油或者胡椒粉。
幾個人在西廳坐了,寂寂無言。等那一鍋牛肉上來,周烈忽然也顧不得許多。
他是太久沒吃肉了。
大口吃肉大口喝湯。吃到最後嫌一小碟一小碟的蔥絲不爽利,李奉恕到院子裡剝了兩棵大蔥來,周烈一手攥著啃。
王修想起剛才在昏暗油膩的燈光下看到周烈瑟縮的背影。
原來以為周烈會趁機向攝政王訴苦告狀什麼的。結果周烈什麼都沒有做。吃了一鍋牛肉一抱拳,走人了。李奉恕仿佛篤定周烈什麼也不會說,也一抱拳,放他走了。
明天是大朝會。周烈會上朝。他忽然很想看看公服的周烈是個什麼樣子。
大朝會,周烈捅了天了。
其實文官武官公服大致上都差不多。朝堂上目前文官多武官少,文官大多長期伏案,駝背凸肚。鑽營久了,琢磨人成習慣了,脖子探尋著往前伸。吵架就更難看了,腦袋一點一點,跟李奉恕在山東養的雞似的。周烈挺拔地站在那裡,脖子是脖子肩是肩腿是腿。
站立只是個基本動作,能站得英姿颯爽的不多。王修用膠東話形容周烈,大概是「苗杆相直」。哪四個字王修本人也不清楚。根據它的意思,李奉恕猜是莊稼苗剛出來直挺挺的樣子。「鶴立雞群」是個爛俗的詞,如果千傾稗草里立著一根苗形容周烈倒是貼切。
本來挺有意思,攝政王只是有點悲哀。
歷來剋扣軍餉喝兵血都不是啥大事。除了太@祖太宗那會兒實打實自己領兵沒人敢怎麼作踐軍隊,現在兵事兵務實在是個刨錢的大好由頭。
景帝當初為了修繕九邊長城一年就花了六十萬。當然這六十萬絕大部分去向是沒法追究的。具體落到實處,天知道。
「……臣戍邊六年,未曾一日敢忘皇恩。九邊重鎮,臣到任一年之內全部探查。遼東、宣府、薊州、大同、太原、延綏、寧夏、固原、甘肅。所到之處,臣無不觸目驚心。好些的,兵甲充實大約十之七八。空虛些的,彈藥糧庫皮甲兵員竟然不足五成!臣反覆上書,全都是渺無音信。陛下,臣是粗人,也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現在我大晏九邊之堤豈止一處蟻穴!」
一人反駁,這誰來著:「一派胡言!如今陛下威加海內四海昇平,即便是瓦剌韃靼女真皆服我中原教化。我大晏自然以德以禮治天下,君臣父子,綱常倫理,哪裡來的狼煙戰事?每年軍餉軍糧皆有下達,你在此大放厥詞,究竟是何居心?」
……嗯,威加海內的皇帝陛下昨晚上還尿床呢。
周烈冷笑:「軍餉,我問足下,軍士兵卒,一年餉是多少?」
「自然是各個有別。民匠步兵馬軍,有家小無家小,餉糧餉銀,你問哪項?」
周烈道:「倒也不必如此細分,大同、太原、延綏前年一分也無,遼東、宣府、薊州去年發了半年口糧!」
何首輔閉著眼沒吭聲,又有一個什麼人一甩袖子:「無憑無據!況且,你昭武將軍可自行納捐,九邊這幾年農稅去哪裡?」
周烈道:「最可怕不是無兵無餉,陛下,大晏不開商稅遇事只開農稅,九邊經營至今臣已經不奢望死後能歸葬家鄉,恐怕家鄉人人恨不得吃臣血肉!九邊大部分地區農耕與江南根本沒法比,為了供給大營兵堡稅收淨比江南還要高三分!民怨四起,瓦剌韃靼女真群狼環肆沒一天不想犯境,無兵無甲拿什麼抵抗草原騎兵?更可怕的是,我們有可能先要對付的是自己的百姓!」
周烈忽然跪下,大喝道:「陛下!你可知你的京營里活人還有多少!!!」
何首輔忽然大怒:「周烈放肆!陛下駕前要你這庶子信口雌黃!」
三歲的肉糰子被周烈嚇得肥肉一抖,慌慌張張去看攝政王。攝政王坐在寶座上,毫無反應。
周烈高聲道:「臣把九邊經營成如此,今日便是來領死的,陛下!九邊空虛不可再拖了!」
平時那麼能吵的群臣,現在連個屁都不放。
——因為他們都知道。
都知道。
只除了這個三歲的皇帝,和擺設攝政王。
周烈說的上什麼書,他一個字也沒看到。
李奉恕冷笑了。
拿點吧。吃點吧。貪點吧。大晏那麼大,怎麼可能因為自己貪一貪就倒了呢。
倒就倒了唄。
劉次輔瞠目結舌。他沒想到周烈竟然是來求死的。把周烈召來只是他政治鬥爭的一步棋,朝堂博弈麼。劉次輔比何首輔大,在次輔位置上幹得絕望,何首輔既沒致仕也沒要死的意思。其實朝臣勾心鬥角未必比後宮娘娘撕逼更好看,有的時候還是相輔相成的。
周烈瘋了。他對著皇帝不斷磕頭,磕得一腦門子血。九邊現在什麼樣可以想像了。就算那些個蠻夷不足畏懼,發生民亂怎麼辦。
朝堂很寂靜。
皇帝陛下攥著龍袍睜大眼睛看他。
有點可憐他了。
皇帝親娘還想垂簾聽政想當女中堯舜,周烈一鬧九邊說不定太后又有什麼么蛾子。也不知道太后都在後面教皇帝什麼,皇帝畢竟才三歲,很多事藏不住。態度對他忽冷忽熱。他不介意。大晏太祖的規矩,皇族最好和平民結親,皇后都得是良家子。太后是小家碧玉,比正經皇族裡的人都熱衷嫡庶鬥爭。這也是個傳奇女子,從太子小老婆斗到皇帝大老婆,再斗到皇帝他娘。現在憋在後宮一拱子勁要和攝政王斗,奈何根本逮不著他。
皇帝很矛盾。想和攝政王親近,回去他娘又得沒完沒了。他並不能理解為什麼非得和攝政王搞得這麼僵,給攝政王臉看到底有什麼好處?太后委曲求全一輩子了,現在她是太后,兒子是皇帝,天下還有比皇帝大的嗎?再看別人的臉色不是太可笑了麼?皇家有皇家的尊嚴!皇家有皇家的驕傲!讓個庶子攝政簡直是對皇家尊嚴和驕傲的踐踏!
太后「搖籃風」吹著,皇帝和攝政王關係一天天水深火熱下去。
攝政王看著朝堂地下這堆東西。滿口仁義道德。公服補子一個個張牙舞爪,要禽有禽要獸有獸。
衣冠禽獸。
周烈滿臉血跪著。皇帝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看攝政王。最後實在沒辦法,懵懵懂懂轉臉對著他親叔叔。
攝政王微微躬身,對皇帝溫柔道:
「陛下,他說,你的大晏,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