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4-09-14 15:26:44 作者: 蠍子蘭

  第6章

  王修放衙回王府,看見攝政王蹲在正廳門口,默默地啃大蔥。

  王修站在他跟前,向下俯視他。

  攝政王沒搭理他,啃蔥啃得很深情。

  就在王修考慮怎麼邁過攝政王的時候,李奉恕擡頭看他:「你跑吧。」

  王修驚奇:「啊?」

  李奉恕道:「你跑吧。越往南邊越好。不要回來。」

  王修半天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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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裡很寂靜。李奉恕除了不愛笑不愛說話其實挺好打發一人,僕從們怕他怕得半死。王修一聲長嘆:「你早知道,大晏要完了?從什麼時候?」

  從什麼時候呢。

  李奉恕小心翼翼地嚼完一根蔥。

  一座恢弘的大廈即將傾塌,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裡,等著被砸死。

  「我跑了,你幹嘛去?」

  「不幹嘛。等著。」

  王修在他身邊坐下來,抱著膝仰望天空。魯王府衰敗歸衰敗,足夠大。當年那一代魯王很有意思,房子修得全都矮,房檐也不翹,一座座房子像是四肢縮在肚皮下取暖的大貓,溫柔無害。這倒是有好處,坐在門檻上往上看,能最大限度看到天。

  天很大。

  大概這是宿命中的一點聯繫——也不知大晏幾代魯王是不是都這樣喜歡蹲坐在正堂門口看天。就像李奉恕現在這樣,太高大所以蹲著的時候更像團著。

  王修伸手摸摸李奉恕的背,給他順毛。

  「我這兩天看書。看到二聖北狩。金軍攻破東京的那天是個什麼景象?」

  王修沉默一下。「瓮中人語,『二十五日,虜索玉冊、車輅、冠冕一應宮廷儀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樂工數百人。二十七日,虜取內侍五十人,晚間退回三十人。新宋門到曹門火。二十八日,虜索蔡京、王黻、童貫家姬四十七人出城。……」

  李奉恕道:「你有沒有數過,《瓮中人語》里一共幾個『虜』字?」

  王修愣了愣。

  李奉恕輕聲道:「四十五個。四十五個『虜』。」

  從政和元年辛卯冬,遼李良嗣來歸,到最後,靖康二年四月初一日,虜脅靖康帝北去。十六年。

  物華天寶的王朝,雨打風吹去了。

  「跑吧,聽話。」李奉恕道:「快走。」

  王修靜靜地看著他,忽而笑了:「我不跑。」他語氣輕快道:「你是攝政王。殿下,你是攝政王。你不能就看著大晏完了。大晏完了,就會死很多人。」

  李奉恕沒有說話。

  李奉恕甚至惡意地想,韃靼瓦拉女真哪個破京或者一起破京,他們能從何首輔劉次輔家裡『虜』出什麼。

  「你倒真是不怕死。」

  王修剝了一根蔥:「不過一死。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哪樣都比死糟糕,殿下。」

  李奉恕道:「你知不知道李斯什麼下場。」

  王修大笑起來。他有一枚不甚整齊的虎牙:「總要試一試。」

  「試一試。」

  李奉恕木然地坐著。這個木台泥塑的形象救過他的命,

  周烈被攝政王抓起來了。罪名是驚駕,有辱聖聽。驚駕實在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重者夷九族,輕者……住王府。

  周烈被李奉恕弄魯王府來了。

  魯王府本身也不怎樣奢華。大承奉領著僕從打掃了一個房間,讓周烈搬進去,關上門。完畢。

  李奉恕袖著手站在不遠處看大承奉忙進忙出。他把周烈弄來也沒啥阻力。說實話攝政王和肥肉皇帝對文官們影響也不大。權力這個東西,還真不是御案上的玉璽決定的。李奉恕撚了撚手指。空得很,得拿點什麼。

  王修幫了李奉恕一個大忙。錦衣衛是皇權的象徵,一直是文官們脖子上懸著的大鍘刀。文官恨他們恨不能食肉寢皮。成帝的死亡標誌著文官集團在和皇權的拉鋸戰中獲得了巨大勝利——那麼作為皇權的狗,錦衣衛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裁撤,調換崗位,暗殺,現在錦衣衛只剩一個光杆的指揮使。各種人事調動變換,在吏部甚至找不到正式的文錄。成帝死時候非常混亂,攝政王目前也沒有足夠的心腹去暗訪當年的錦衣衛們去了哪裡。

  可是,王修硬是從積了灰的成帝起居注當中扒拉出來幾個人。李奉恕非常懷疑這麼做的可靠性。王修呵呵一笑:「起居注是最可信的。」

  關於這幾個人,王修跑到吏部軟磨硬泡旁敲側擊打聽了一下。當年在錦衣衛職位並不高。可是有一段時間被成帝傳召得非常密集。皇帝也需要有人去幫他做點髒活。

  也許不能證明這幾個人對皇帝完全忠誠,但起碼成帝那個疑神疑鬼的神經病用得很放心。

  攝政王無人可用。也許這幾個人值得他賭一次。

  連慶。譚平。萬之貞。冼至靜。薛雲雷。

  活著的還剩五個。

  攝政王看著這五個人的名字,微微一嘆。

  那五個錦衣衛到底替皇帝幹了什麼髒活當然起居註裡沒有。那段時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除了成帝的舅子死了。

  一個是急症一個是意外墜樓。

  成帝這倆舅子是他原來皇后的一兄一弟。怎麼說呢,就算是被成帝除掉的,死的也不是特別冤吧。太@祖當年構想得挺好,皇家只和平民良家結親,避免外戚干政。皇子娶妻少女們全國甄選,長得漂亮品行端莊都只是基本條件,能脫穎而出的跟中女狀元似的。只是太@祖沒想到過平民之家一夕之間成為天潢貴胄會怎麼樣。

  紈絝是指細絹做的褲子,這倆舅子就是穿著細絹褲子的流氓。

  成帝厭惡原配皇后他倆功勞不小。都想得簡單,覺得自己姐妹是皇帝老婆,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那萬一她不再是皇帝老婆了呢。

  這次刺殺可能是這五個錦衣衛執行過的最無聊的任務。兩個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的胖子,某天晚上,稀里糊塗歸了西。

  這也成了他們為成帝執行的最後任務。

  成帝這個人多疑,非常多疑。他千挑萬選的五個錦衣衛,除了術業有專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務實。他們沒有關係沒有錢打點,更沒有漂亮姐妹送給上峰享用,所以被壓得很低。當年太@祖成立錦衣衛時他們或許是忠誠的。多年下來錯綜的裙帶子捆出了個大網,誰都跑不掉,指揮使當然也是。這五個人無憑無根,忽然得了皇帝的青眼,皇帝成了他們最大的關係。高官是不會有的,成帝需要他們不起眼的偽裝。厚祿卻有,金子,銀子,珠寶。完成的漂亮另有獎賞。

  當這五個人站在攝政王面前的時候,攝政王居高臨下,看著他們。

  連慶面目平庸。非常平庸,沒有特點,過目即忘。擅長追蹤。

  譚平白白淨淨,看上去像個教書先生或者大夫。他也確實會看病,但更會毒死人。

  萬之貞孔武有力,氣力一般人及不上,趁手的兵器是鐵錘,砸人的時候一錘一個,最是乾脆。

  冼至靜年紀看上去只有十五六,一團孩子氣,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時候一閃一閃。據說非常聰明,記憶力卓絕。

  薛雲雷很瘦弱,風吹就倒的樣子。常年帶著薄皮手套。擅做機關陷阱。

  咋湊的五個人。

  這五個人面對攝政王,倒也不慌。髒活干多了心裡基礎好。攝政王站起來,背著手,踱了兩步。

  「今天起,一切照舊。」

  攝政王知道了。

  他不是來跟他們商量的。

  五個人呼啦跪下了:「吾等願為攝政王殿下忠心效死,在所不辭!」

  攝政王忽然笑了。

  笑聲被壓得很低,像是暴風雨來臨前遙遠天邊雲層里滾動的雷,夾著一閃一閃令人心寒的無聲的霹靂——

  「不需要你們的『忠心』,也不需要你們『死』。我要的是你們的本事,和……腦子。」

  五人大氣不敢出,這世道,忠心是最沒用的。

  「做好錦衣衛該做的事,做好聰明人該做的事。」攝政王的表情似乎很和藹:「嗯?」

  五個人冷汗都下來了。

  第二天上朝,攝政數月的攝政王終於點了他的第一把火——

  提高俸祿。

  準備拼死反對並搬出祖宗法制的中老年們忽然愣了。朝堂上一片死寂。皇帝歪著頭看攝政王。攝政王那個方位似乎不是很好,早朝的時候整個人都坐在影子裡,看不清表情。朝臣本來是要殺殺攝政王的威風的,他的第一條政令勢必不能讓它走出皇宮,和皇權拉鋸這麼多年的文官們實在太有把握把攝政王的小火苗掐死在搖籃里。

  然而,攝政王,他說,提高俸祿。

  攝政王站起來,本來丹墀就高,他更高,影子裡的龐然大物突然一動,在場有人的筋跟著跳。

  「列位臣工,為國鞠躬盡瘁無怨無悔,孤是看在眼裡的。我大晏的晏就是來自河清海晏這個詞。如今先帝剛去,諸位安穩社稷不辭辛勞,為了『河清海晏』盡忠職守不辭勞苦,我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靈,定會知曉。當年太@祖創立大晏基業時剛剛驅除胡虜山河端的是零落凋敝百廢待興,還有個典故,京中庫存官銀不過幾千兩,滿朝文武俸祿從不缺一絲。孤夜讀當年太@祖史錄,忽然覺得慚愧。當年境況艱難太@祖尚且體恤下情,現今大晏又是盛世景象,臣工們俸祿卻從未變動,便是一品大員一個月二十兩俸祿在京中怕也剛夠嚼用。如此,豈不是拂了太@祖一番慈愛之心!」

  所有人,面面相覷。

  太@祖他老人家,和「慈愛」這倆字,半點關係都沒有。

  他恨官員。恨不得榨死他們。李奉恕讓他們忽然想起自己剛進官場時前輩們的傳說:太@祖時,官員點卯出門,要帶著鶴頂紅。

  起碼能落個痛快。

  攝政王從陰影里走出來,太陽光線斜打在他的臉上,一半黑,一半亮。

  他像太@祖。

  真的像。

  王修作為皇帝文書雖然官職只有芝麻粒大,可是他能上朝。這是以防萬一,皇帝興起要擬制,沒個拿筆的多掃興,總不能皇帝自己寫。王修在中書省翻皇帝起居注時翻到過太@祖的畫像。濃眉大眼的黑胖子,頭髮花白,眼神如鷹。

  王修在大柱子後頭看見李奉恕的側臉,忽然想起故紙堆里的太@祖,如果李奉恕老了,發胖,或許更像。

  見過太@祖的人,再看看李奉恕。

  會是什麼樣?

  攝政王被陽光照得微微眯眼。他看著那些人,背在身後的手,撚了撚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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