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09-14 15:26:40
作者: 蠍子蘭
第3章
王修是攝政王的狗腿子,所以被李奉恕塞進了中書省,目前是七品的都事。
攝政王去上朝,王修去報導。
一個鄉下土炮舉人呼噔成了七品京官,不被排擠那像話嗎。雖然中書省已經是個擺設,王修第一次去值房,來來往往的人看著他笑。他詢問找誰錄名,他們笑。他轉暈了問路,他們還是看著他笑,他們就是不會開口說話。從值房到花園都很寂靜,上空單只飄蕩著王修膠東味濃重的官話——他們就是要讓他聽聽,好好聽聽,他自己這滿嘴的土渣子。
攝政王下朝就回家,京城魯王府新晉的大奉承姓劉,是宗人府調來的,惴惴地揣摩這位殿下的心性。揣摩來揣摩去,竟然只有一樣:不搭理人。
攝政王是真的誰也不搭理,輕易也不要煩他。劉奉承小時候在街上聽說書,說獸王老虎吃飽了喝足了自己趴著,等閒不要去招惹,還能保一命。這位魯王真心不像皇家錦繡堆里長出來的芝蘭玉樹,一身疆場上帶下來的殺伐之氣。可是山東這六年好像也沒發生啥戰事?即便有戰事,一個王爺用得著上戰場麼?
攝政王擼著袖子在家拆捆好的大蔥。進京來得急,在山東沒晾得完全乾透,捆在一起路上悶著了,有些蔥表皮甚至發爛。他把前襟往褲腰帶上一塞,然後把拆開的大蔥小心地擺在各種能擺的氣流良好的地方,等表皮完全乾透。京城的魯王府生機盎然,蔥氣沖天。
「蔥是好東西。」
他自言自語。
魯王府,或者攝政王府里的下人都被他趕到一堆擠著,誰也不能碰他的蔥。他親自搬運拆解晾曬,幾十斤幾十斤地扛來扛去不假人手,活像在囚籠里被著自己的獵物打轉的困獸,在無聲地咆哮。有個皇后塞來伺候的丫鬟忽然就哭了。
李奉恕扛著一捆蔥差點被絆著。地上蹲著個人,傻不愣登地看他忙來忙去。李奉恕伸腳踢踢他的屁股:「起來。」
王修抓著根蔥仰臉看他:「王爺,你的蔥不錯。」
李奉恕嗯一聲。
王修盤腿坐下,剝開一棵半人高的大蔥表皮,大口大口啃起來。他家窮,太窮,他很小還不算要臉的時候經常去掐別人小攤上的蔥葉子。一般人買蔥不怎麼吃葉子,他掐幾下攤主不會說什麼。於是那幾根蔥葉子就成了他口中可以豐富一下貧瘠記憶的味道。那時候他想要的,是一整棵的蔥。
進王府之後預支了月錢,捎給父母之後他買了許多蔥,全吃了。奉承就討厭吃蔥之後滿嘴臭,第二天不讓他進門,勒令他在大門外面晾晾味兒。
在眾人忐忑中駕臨的魯王,進門就指揮著儀仗把王府幾進的院子裡能撬的磚全撬了。這位龍子鳳孫盯著滿地碎磚問了一句,種什麼好活。
眾人都愣了。笑得一臉菊花開的奉承傻兮兮地在想詞,王修一馬當先搶了時機:
蔥吧。
魯王看了他一眼。
後來魯王府被蔥淹了。
攝政王蹙眉看王修:「礙事。」
王修眨巴眼:「殿下,咱們進京就是礙人家事來的。」
李奉恕終於笑一聲:「受氣了。」
王修還是蹲著,非常沒有讀書人的風骨:「殿下,我就在家裡管帳行麼。」
李奉恕淡淡:「不行。」
在山東的時候李奉恕不大信任別人,王府度支交給王修管。王修窮鬼一隻,突然掌握王府級別財務的大權,哪怕只是帳面數字,立刻暴露本性,摳搜得只進不出。進京之後新的大奉承不知道王修底細,估摸不出這位是尊什麼人物,似乎很得攝政王的力,因此有點敬畏。王修進門就要查帳,帳面清湯寡水。王修在山東賣蔥六年,很有做生意的經驗,十分淡定告訴攝政王:您得找進項了。再跟山東似的憋在家裡,貧窮得給開天闢地以來的攝政王們丟臉。
李奉恕在山東靠王修養著,沒有什麼話語權。如今進京,王修還打算跟著李奉恕雞犬升天呢,再賣蔥就太丟人了。李奉恕還是扛著蔥站立,居高臨下面無表情:「那我找個什麼進項。」
王修掰手指:「京郊周圍地界都被皇親國戚們劃皇莊劃乾淨了,再劃估計要划進蒙古。你這六年不在北京,到處沒你的份兒。如果還要靠山東的賦稅,得熬過秋天才能送來。這裡上上下下一圈兒,沒人拿你當作自己人呢。」
天降攝政王,沒有實權,不善交際,一聲不吭。
活該挨欺負。
攝政王放下肩上的巨大蔥捆,盤腿坐下,和王修對著,一人抱著一顆大蔥生啃,什麼都不就。擠在院角旮旯里不敢大聲喘氣兒的僕役們聽著脆嫩的咀嚼聲,兩個爺們兒沉默地啃蔥,各自想著心事。
當天晚上,皇帝陛下發燒了。
太醫院院正說是偶感風寒。太后心急如焚,守著皇帝只會哭了。她今年剛二十,成帝登基新換的皇后,舒服日子沒過幾天突然成了寡婦。她看著躺在床上說胡話的皇帝心裡一片涼,涼到骨頭裡。那天召攝政王進宮,寡嫂小叔子之間為了避嫌離得特別遠,她前面隔了屏風又隔了帘子,朦朧看見攝政王比成帝高大許多的影子,坐在下首像只懶洋洋曬太陽的野獸,而她是一隻戰戰兢兢的母兔子,抱著小兔子哪天就被野獸當了點心。
這天貌似也不遠了。
皇帝要死了,她在宮裡哪還有位置。景帝老瘋子就倆成年兒子,粵王不中用魯王可在盛年。干清宮要成魯王的了,天下都要成魯王的了。
「去,去查,有人要害皇帝,有人下毒!」太后急糊塗了,嘶聲尖叫,旁邊的管家婆溜著她手邊跪下就磕頭:「娘娘您別著急!陛下只是感了風寒,娘娘您慎言!」
太后甩手給她兩嘴巴:「有你說話的份兒!」
司禮監的富太監上前弓著腰恭敬道:「娘娘您說是誰下得毒?」
太后突然住嘴,愣愣地看著圓胖臉的富太監,是誰下毒?誰最有可能害皇帝?太后忽然除了一身汗,她想起屏風那面力量似乎時時可爆發的影子。
她頹然跌坐在床邊。
到底還是把攝政王驚動了。
他肯定是不想起來的,翻了個身繼續睡。大奉承怕他又不敢用力叫,在床邊急得打轉。王修一邊系扣子一邊踏進臥房門口,張嘴道:「皇帝要是死了你咋往外摘自己?」
李奉恕道:「不干我事。」
王修道:「嗯,我信。我信沒用。」
李奉恕長長一嘆,下次得進廟裡弄個長明燈還是寄名鎖的,皇帝這小兔崽子最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他勉強坐起,面色鬱郁:「宮裡來人了?」
劉奉承迎上去:「富太監來了,說宮裡亂成一團娘娘六神無主,得請殿下進宮主持大局。」
劉奉承指揮侍女們給李奉恕淨手漱口淨面換衣。親王級的公服穿著特別麻煩,李奉恕站直伸著手,感覺幾個女人簡直像在用無數布條捆粽子。
李奉恕剛一進慈寧宮腦子就被罩面而來的濃烈藥味轟得發蒙。他咳嗽一聲,皺眉道:「這怎麼回事?」
富太監低聲道:「聖人懿旨,煎藥一定要在她老人家眼前煎,煎之前的藥材聖人也要親自查驗。」
李奉恕點點頭,哦了一聲。他一路走到慈寧宮本來就有點熱,這一下忽然汗透衣衫:「慈寧宮燒地龍了?」
富太監道:「太醫院說陛下偶感風寒,聖人就命人把地龍燒起來了。」
李奉恕熱得難受:「這才初秋……」他略停了停,覺得宮室內不僅熱,還喘不上氣,整個慈寧宮內像是一個灼熱的快要爆炸的煉丹爐子。
他掐掐鼻樑,太后身邊的管家婆出來見禮,再進去通報。李奉恕聽見裡面尖利一聲:「誰叫他來的!」
富太監彎彎腰:「殿下勿要生氣,聖人是著急。」
管家婆說了幾句什麼,然后里面沒動靜許久,管家婆出來,低聲道:「魯王殿下請。」
慈寧宮燈火通明,人影子都快看不見了。富太監在來的路上跟李奉恕說得挺明白,皇帝一直在說胡話,怕看見影子,看見牆上有影子就哭。李奉恕問皇帝為什麼哭,富太監縮了縮脖子,沒答。
太后這下也顧不上帘子,兩隻腫桃眼睛看著打門外進來帶來一股清風的李奉恕。李奉恕拱拱手,低聲道:「皇嫂。」
太后搖搖頭,表示免禮。都不敢高聲講,怕驚到皇帝。皇帝在床上縮成一團,臉紅的滾燙,抱著被子打哆嗦。
一旁的藥煎好了,宮人端上來,皇帝根本張不開嘴,下頜抽筋一樣繃著。宮人是不敢使勁掰,太后捨不得掰。大家一籌莫展,李奉恕低聲道:「皇嫂,我試試?」
太后端著碗的手忽然向後收。然而再不給皇帝灌下去,藥都要涼了。她猶豫地看著李奉恕,顫抖著把碗遞給他:「那……那叔叔試試……」
李奉恕接了碗,忽而一皺眉:「這裡面都是什麼藥?」
太后嚇一跳:「開了內帑拿的藥,有什麼不妥?」
李奉恕微微一笑:「沒有不妥,只是藥性實在是太好了,皇帝畢竟才三歲,我覺得他可能受不了。已經給他喝了?」
旁邊管家婆道:「已經灌過一碗沒起效……」
李奉恕彎腰看看床上熱得發紅卻出不來汗的皇帝,直起腰:「馬上,拿著孤的腰牌出宮去孤王府找王修,讓他親自挑老一些有勁的寶貝進宮。去!」
富太監沒聽明白要什麼寶貝,他看太后,太后根本就沒主意了。攝政王什麼意思?不讓皇帝吃藥?吃他的藥?他真明目張胆地毒殺皇帝,他真能?
富太監看太后指望不上,只好應了,退下去往王府跑。
王修看王府里熱鬧一通把李奉恕送出門,打了個哈欠,重新鋪被窩睡覺。將睡未睡又有人砸門,還是富太監。王修起床氣直衝霄漢。富太監和府里大承奉兩腦門子汗低聲下氣求王修去找「寶貝」,這倆人以為魯王內庫鑰匙是王修拿著,尤其奉承,統領府里上下幾十僕人竟然不知道魯王還有什麼寶貝,酸的肚子裡醋海翻浪。
王修半閉著眼系扣子趿拉著鞋在院子裡的蔥捆里抽了幾根蔥。
蔥……
王修抱著幾根蔥進宮,愣是給他抱出朝笏的氣勢。太后一看那幾根老蔥差點昏過去,皇家何至於給人戲弄成這樣!她站起來抖著嗓子就要罵,攝政王伸手一壓,把她的話壓住:「您去休息吧。我來看著皇帝。」
太后小門小戶出身的如何不知道感冒發燒能用蔥理氣通汗。可是皇帝陛下金枝玉葉不提,難道內帑傾全國之力篩出來的藥還比不上蔥?太醫院的院正都說了,那些藥材他行醫幾十年都沒見過品相如此的。
李奉恕並不在意,命人把藥罐子全部撤出宮室,停止煎這些昂貴異常專門吊命的藥,把老蔥切段煎水一會兒端上來。地龍可以燒著必須開窗,皇帝床前拉一面不大的屏風。這一連串下去人都愣愣的,一個小內侍應了一聲被太后抽了一耳光:「奴才秧子!你主人是誰忘乾淨了!」
李奉恕心平氣和:「皇嫂,您還想要兒子,聽我一回。」
太后撲上去要把李奉恕捶出去。他要害她兒子!他要害她兒子!他要害她兒子!
李奉恕紋絲沒動,口中道:「皇嫂累了,歇會兒吧。」
王修本來看熱鬧看的津津有味,忽然覺得李奉恕勢單力薄有點可憐,又不能擼袖子上,轉了一圈發現沒人煎蔥,自告奮勇弄蔥去了。
等他煎完了裡面還在鬧呢。太后死勁要把攝政王推出去,攝政王就是不動。
倆人頂牛玩兒。
李奉恕看王修進來,揮了個巧勁繞開太后,接過碗坐在床邊抱起皇帝掰開嘴往裡灌。皇帝正在做夢夢見一片大火,燒的一望無際。幾個渾身浴火焦黑的人跑來抓他,要把他拖進去。其中一個長得還像他死掉的親爹。皇帝又哭又跑的,這時候從天而降一隻斑斕猛虎,大嘯一聲嚇退了怪人。
而且老虎身上涼涼的挺舒服。
他朦朧睜開眼,先是一塊公服上的補子---老虎!他向上看,攝政王。皇帝陛下嚇得蠕動,拼命想跑。一點大的玩意兒哪能敵過攝政王,被緊緊箍著。皇帝大哭,嗷嗷地嚎。連踢帶鬧一通下來,竟然出汗了。本來胸腔里熱得發燙,似乎也請輕了。皇帝陛下咂咂嘴,昏昏欲睡。他實在是沒被人抱過,母后平時再矜持不過,最有體面,連和他親近都很少。父皇更不會抱他。這個懷抱實在是不舒服,太硬。可是卻很安全。那隻老虎來了後,那些黑影子消失了。他嫌棄地皺眉,軟綿綿嘟囔:「叔叔,我娘呢。」
太后見他終於醒過來,不再鬧,用帕子捂著嘴,哭得雙肩顫抖。
王修在一邊看著,發覺皇宮裡家庭戲也未比尋常人家的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