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八）

  定風波（八）

  「王爺回來了！」

  裴霽舟回到王府時, 已過子時。夜如潑墨，府中早已歸於寧靜，只有檐下幾盞油燈散發著微弱昏光。

  裴霽舟剛踏進院子的那一刻, 便注意到了亭下撐在石桌上托腮淺眠的江瑟瑟。他腳步微頓，正欲上前把江瑟瑟抱回屋裡時，江瑟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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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不回屋裡？」縱然心中有了猜測，但裴霽舟還是想聽她親口說。

  「聽說陛下召見你。」江瑟瑟反過手準備拉一下肩上的斗篷，卻不想一擡手，斗篷又向後滑落了一大截，裴霽舟瞄到後，趕緊幫她把斗篷披正。

  「王爺才接手南衙禁軍負責京中防衛, 緊接著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聖上知道後一定很生氣，我擔心聖上怪罪於你。」江瑟瑟從裴霽舟手裡接過斗篷系帶, 系了個蝴蝶結。

  「聖上沒有怪你吧？」江瑟瑟擡頭望著沉默不語的裴霽舟。

  裴霽舟亦俯視著江瑟瑟, 周遭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而撲朔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 襯得她的眸光格外明亮, 似有漣漪波動。

  裴霽舟左手搭在江瑟瑟的肩上，右手忍不住撫上了她的臉, 拇指腹則輕輕摩挲著她淺眠後微微泛紅的面頰。

  霎時間, 江瑟瑟臉一直紅到了耳後, 心中亦如重鼓槌擊般嘭嘭跳個不停。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但很快又摒棄了這個想法, 只是靜靜地望著裴霽舟, 柔情似水。

  裴霽舟看著已經紅透了的江瑟瑟，心底忽然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 準備開口說話時，又察覺到乾澀嗓音發出了微妙的變化，他忙不疊地噤了聲，迫使自己鎮靜下來。

  接著，裴霽舟寬厚的手掌輕輕扣在江瑟瑟的腦後，將她帶到了懷裡。在沉默了半晌後，他才緩緩開口：「別擔心，聖上沒有怪我，只是讓我儘快查明幕後指使，給娜拉公主和西蕃一個交待。」

  江瑟瑟忽地鬆了口氣，她靜靜靠著裴霽舟，雙手輕輕地環著他的腰，像一隻乖巧黏人的小貓，與平日裡的獨立自強大相逕庭。

  此刻的江瑟瑟，像是一葉在海上漂泊了數年的扁舟，終於尋到了一處可供她停留的港灣，裴霽舟亦如是。曾經的他有多不屑這兒女情長，現在的他就有多沉淪。

  兩人都心有靈犀地沒有多言，他們對彼此心照不宣。

  「儘快？」冷靜下來後的江瑟瑟忽然反應過來，「儘快是指多久？」

  事關兩國之交，聖上絕不可能給裴霽舟過多的時日。

  果不其然，江瑟瑟聽裴霽舟答道：「五天。」

  「五天！」江瑟瑟急得噌地一下從裴霽舟懷裡掙脫並站起了身，卻見裴霽舟一臉的淡然。

  「王爺你有把握嗎？」江瑟瑟又問他。

  裴霽舟瞅了眼空空如也的手心，回道：「有，但不多。」

  江瑟瑟：「......都這時候了，王爺還有心思開玩笑。」

  裴霽舟道：「我說的是實話。雖然還無法確定幕後主使，但好在有了些眉目，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排查，如果順利的話，五日之內結案應該是不成問題。」

  江瑟瑟頓了頓，忽然道：「那王爺還愣在這裡做什麼？趕緊去查啊。」

  這次輪到裴霽舟怔了一瞬，他笑道：「原本我打算回來換身衣服便去查的，不曾想看到你在這裡，所以t——」

  「所以王爺是怪我拖了您後腿唄！」江瑟瑟佯裝生氣道。

  「不是。」裴霽舟笑道。

  「行了，王爺別再耽擱了，趕緊去換身乾淨的衣裳。」江瑟瑟邊說邊推著裴霽舟朝他的屋子行去。

  「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休息。」裴霽舟回過頭來對江瑟瑟道。

  江瑟瑟點著頭送他到了門口，裴霽舟在她的注視下無奈關上了門。誰知等他換好衣裳拉開門時，竟見江瑟瑟還等在門外。

  「怕我偷懶？」裴霽舟逗她。

  「我跟王爺一起去。」江瑟瑟道，「多個人多份力。」

  「你好生在府里休息，我自己可以。」裴霽舟不忍她隨自己連夜奔波，嚴肅地說道。

  見江瑟瑟臉上又掛起了往常的那股韌勁，裴霽舟泄下氣來，但還是勸道：「你都不知道我接下來要去做什麼，萬一幫不上忙呢？還是回去睡覺吧，等明天再說。」

  江瑟瑟昂首叉腰，驕傲地說道：「我自然知道王爺下一步的打算。」

  裴霽舟挑起眉梢，「洗耳恭聽。」

  江瑟瑟道：「我剛才見師兄拿了把刀回來，而那刀正是刺殺娜拉公主的刺客所持。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王爺應該是打算從刀的出處查起，而放眼整個大梁，除了苗十八，還有誰比他更了解呢？」

  裴霽舟面露驚訝，但轉念一想，她向來都是如此的聰慧，能料到他下一步的動作也在情理之中。

  「你當真要與我同去？」裴霽舟瞟了眼漆黑的夜空，委實是擔心江瑟瑟的身體能否承受得住，「我可能要熬通宵。」

  江瑟瑟不答反問：「王爺是看不起我？」

  一句簡單的玩笑話，忽地就將裴霽舟的思緒拉回了初見江瑟瑟之時。那會兒當他得知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便是荀尚推舉來的仵作時，他是打心底里不願相信的。

  但很快江瑟瑟便以自身的真才實學給了他當頭一棒，讓他再也不敢以貌取人。

  裴霽舟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慚愧道：「我哪兒敢吶！」

  江瑟瑟對他的示弱很是受用，得意地昂頭哼了一聲。

  約摸兩刻鐘後，兩人來到了「苗老二」刀鋪外。比起之前來時所見的蕭條之狀，這次可謂是煥然一新，大門已重新上了朱漆，門楣上的牌匾亦換了鎏金大字，兩側的店招正迎風飄揚，就連懸掛的燈籠也是熠熠生輝。

  至於門前院中兩側的武器架上更是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刀槍劍戟，也不怕別人趁夜給他摸了去。

  裴霽舟剛叩了兩聲，屋內便傳出了苗十八不耐煩的聲音。

  「敲，敲，敲！」苗十八連取著門閂邊抱怨道，「大晚上的敲什麼敲，是想趕著投胎去還是怎地——」

  門拉開的瞬間，苗十八看到來人是裴霽舟江瑟瑟後，忽地住了嘴，然後不等二人反應過來，他便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巴掌。

  「瞧我這張賤嘴！」苗十八懊悔道。

  就在苗十八欲扇自己第三掌的時候，裴霽舟制止了他，「本王這麼晚來是有要緊事問你——」

  「是是是。」苗十八連連道，「小人不知是尊客駕臨，一時失言，還請王爺和江姑娘恕罪！」

  「廢話少說。」裴霽舟再次打斷他的話，「怎麼，不想讓我們進去？」

  苗十八這才趕緊拉開門，側身邀二人入內後，轉身便關上了門，他一邊喚夫人趕緊泡一壺上等的好茶過來招呼貴客，一邊對裴霽舟道：「王爺若有用得著小人之處，直接差人過來喚小人一聲便是，何必麻煩您跑這麼一趟。」

  裴霽舟沒功夫與他寒暄，直接將從刺客那繳來的刀拍在了苗十八面前，嚇得苗十八渾身一激靈。

  「王、王爺，您這是？」苗十八畏縮地將手揣在袖中，結結巴巴地說道，「小人是正經生意人，從不做坑蒙拐騙、傷天害理之事——」

  許久不見，苗十八指東扯西的本事倒是一點兒沒有退步。

  「苗十八！」裴霽舟不想再聽他說些有的沒的，突然擡高的音量嚇得對方立刻噤了聲，乖巧地縮在一旁聆聽恩人教訓。

  「本王只是想問你，可知曉這把刀的來歷。」裴霽舟降下聲道。

  苗十八一怔，隨即湊近前，只看了那一眼，便篤定道：「此刀正是從小人店中售出。」

  「你看清楚了再回答。」裴霽舟因他的敷衍心生不悅。

  苗十八又道：「王爺，小人賣刀幾十年了，又怎會認錯自家的刀？」隨即，他指著貼近刀柄處的一道淺痕解釋道，「有些人買刀不喜歡刀上刻有標記，但不刻上標記又怕市面上出現假貨分辨不清，因而小人祖上便留了個心眼，在部分名刀的不顯眼之處刻了一道標記，就比如這個符號，便是取自甲骨文的『草』字。」

  「你又如何確信這標記不會有假？」江瑟瑟亦問道。

  苗十八忽地挺直了腰杆，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道：「姑娘，這個您儘管放心，凡是刻了獨特標記的刀，無論是刻的位置還是符號皆無固定規律，外人摸不著規律更做不來假，且除了我苗家傳人，外界一概不知道咱家有這個規矩，因而斷不會有的假標記出現。退一萬步說，即便標記有假，我也能一眼就認出來。」

  「你的記性這麼好？」裴霽舟拿起刀仔細端量了片刻後又問苗十八。

  苗十八大言不慚道：「記性不好的話，還做什麼生意。」

  裴霽舟與江瑟瑟對視一眼後，前者眸中頓時浮起一絲狡黠，他又問苗十八：「如此說來，那買刀之人你也定是記得清清楚楚了？」

  見苗十八的臉色瞬間垮了一去，裴霽舟繼續揶揄道：「生意人，記性不好怎麼能行？」

  苗十八摳著鼻翼悻悻地笑了笑，然後對裴霽舟道：「王爺請稍候片刻。」說完他便折回後面的庫房翻騰了一會兒後，拿了本帳冊出來。

  苗十八一頁一頁地翻著，約摸過半後，他找到了那項記錄，並指給兩人看，「王爺，小人想起來了，買刀之人是來自西蕃的外邦人。」

  「西蕃？」裴霽舟頓覺訝然，「你這麼確定對方是西蕃人？」

  苗十八點頭如搗蒜，「小人敢用自己的項上人頭向王爺保證，買刀之人絕對是西蕃人。雖說對方的樣貌和口音與我大梁人無甚差別，但小人走南闖北幾十年，什麼人沒接觸過？他們那些拙劣的偽裝伎倆壓根兒瞞不過小人的眼睛。」

  「他們姓甚名誰，居住何處？」裴霽舟追問道。

  苗十八沉默了一瞬，心虛回道：「王爺，這生意場上的事兒您有所不知，他們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眼見著裴霽舟眸中露出失望之色，苗十八話鋒一轉，又趕緊說道，「那些人來買刀時，帶頭之人雖瞧不出異樣，可跟在他後面一人的口音卻異常特別，雖然那人當時只說了一句話，但對小人來說已然足矣，小人甚至僅憑他那一句話便能推斷出他是西蕃哪個郡的人。」

  「說重點！」裴霽舟曲起手指叩了叩桌子。

  苗十八趕忙道：「聽那人的口音，應是西蕃洛豐郡人士。」